第六章 五石
烛光朦胧，红纱如梦。
白姬问道：“公主，我听说极乐宴上有极乐书，能否给我看一看？”
太平公主喝了一口血红的酒液，道：“你听谁说的？”
白姬道：“坊间的传言。”
太平公主道：“坊间传言，大部分都是假的。极乐书是什么？我的极乐夜宴上并没有极乐书，我也从未听说过极乐书。”
白姬问道：“那，您听说过心月狐夫人吗？”
太平公主心中疑惑，道：“谁是心月狐夫人？”
白姬道：“据说，参与极乐宴的入场券，得找心月狐夫人买……”
太平公主笑了，道：“祀人，你找错地方了。你要找的，有极乐书的极乐宴，不是我这儿的。”
元曜忍不住问道：“难道还有不同的极乐宴吗？”
太平公主笑道：“当然有。妖缘，你看见天边的弦月了吗？”
元曜顺着太平公主的目光望去，水殿之外，莲池之上，一弯明月如梳。
“看见了。”
太平公主道：“此时此刻，神都月下，有不少的极乐宴会呢。男人有男人的极乐，女人有女人的极乐，人类有人类的极乐，非人有非人的极乐。每个人心中的极乐世界都不一样，所以极乐之宴也有很多……”
元曜一脸呆滞，似有所悟。
白姬问道：“公主，能给我看一看极乐散吗？”
太平公主伸手，从虎皮上的一个黑漆木盒子里，拿出了一个小纸包，递给白姬。
白姬接过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有一些五色粉末，散发着一股药石的味道。
白姬皱眉，道：“……这不就是五石散（1）吗？”
太平公主笑道：“就是五石散，不过被改良了配方，药劲更强了。”
白姬将纸包叠上，还给太平公主，道：“魏晋时期，很多名士都因为贪服五石散陷入癫狂，死于非命。五石散固然有能让人快乐如仙的功效，但对身体无益，公主还是要保重身体，少服用一些。”
太平公主笑了，她指了指水殿之外，一众浸泡在莲池之中行散去热的美男子。
“我从不吃这个。这些都是给他们准备的。当然，一些贵妇喜欢追求极乐，也会吃一些，我是一丁点儿也不碰的。我的极乐，除了寻欢作乐，就是看着他们陷入癫狂，不能自已。”
白姬笑道：“您还是这么恶趣味。”
“哈哈！”
太平公主欢乐地笑了。
白姬一口饮尽了葡萄酒，道：“既然找错地方，那我也该离开了，就不耽误公主享受欢乐了。”
太平公主有些好奇，问道：“你究竟在找什么？”
白姬道：“我在找一场极乐宴，与肉欲无关，与死亡有关。很有可能，与妖鬼有关。”
白姬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太平公主想了想，道：“祀人，你等一等。”
白姬又坐下了。
太平公主将手伸向了黑漆木盒，她抽出了最底下的一层。黑漆木盒最下层的暗格里，放着一个红色纸包。
太平公主拿出了红色纸包，递给白姬。
“这有可能是你要找的极乐散。”
白姬接过纸包，打开了。
元曜低头望去，只见红色纸包里仍旧是五色粉末，应该是五石散，但是仔细一看，五色粉末之上，又闪烁着一抹金色。
太平公主淡淡地道：“这一包极乐散据说加入了曼陀罗花粉，药劲儿更强一些，效果也更好一些，甚至能让人欢乐到死亡。我隐隐觉得它不妥，所以只在极乐宴上使用普通的五石散。”
白姬皱眉，道：“公主，这些五石散，你是从哪儿买的？”
太平公主笑了，道：“从小到大，我要什么，很多想讨好我的人就会绞尽脑汁，把我想要的东西呈给我。我从不关心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你想知道的话，我把管家叫来，他可能会知道。”
白姬的目光停留在红色纸包的一角，那一角画了一个月形狐尾。
“不必了。我知道这是从哪儿来的了。”
白姬望着红纸上的五石散，又问道：“公主，你知道这种极乐散的效果吗？”
太平公主摇头，道：“不知道，没试过。”
白姬凝神思索。
张昌宗行散完毕，穿着一袭半湿半干的单衣，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水殿外进来了。
太平公主远远望见张昌宗，眼前一亮，心中有了一个主意。
“祀人，你想知道这种极乐散的效果吗？”
白姬顺着太平公主的目光望去，嘴角浮起一抹诡笑。
“看来，马上就能知道了。”
白姬与太平公主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元曜却一头雾水。
太平公主远远地朝张昌宗招了招手，露出了笑容。
张昌宗一进入水殿，就留意着太平公主的位置，想讨好这位权势滔天的公主。但是，他看见太平公主与白姬在窃窃私语，又知道太平公主一向骄横跋扈，喜怒无常，担心贸然过去会惹她生气，所以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过去。他见太平公主朝他招手，便开心地走了过去。
“公主，刚才我在莲池之中看见了极乐幻境，里面只有你与我。”
张昌宗亲昵地跪坐在太平公主身边。
太平公主伸手抚摸张昌宗的手，笑道：“六郎，你的手这么冷，得再喝一杯极乐酒，我们才能进入极乐幻境。”
张昌宗一听，心花怒放，驾轻就熟地去找黑木盒。
“等一等，六郎。这儿还有一包呢。”
白姬笑着将手中的红色纸包递给张昌宗。
张昌宗接过，笑道：“白姬，你手中这一包极乐散为什么是红色的？”
白姬笑道：“红色的极乐散更妙不可言呢。”
张昌宗有些犹豫。
太平公主笑着将元曜面前没有动过的葡萄酒递给张昌宗。
“六郎，你害怕了？”
张昌宗接过太平公主递来的葡萄酒，道：“怕什么？只要能让公主欢乐，死也值得。”
元曜见白姬和太平公主一起坑张昌宗，忍不住劝道：“来历不明的药石，还是不要乱吃，万一吃下去身体不适，可不是闹着玩的……”
张昌宗本来有些犹豫，一听元曜的话，反倒不犹豫了。
“你这丑八怪是在嫉妒吗？我吃下极乐散能与公主享受极乐，却没人与你共欢。”
张昌宗一把拿过白姬递过来的极乐散，仰头放入嘴中，又喝了一口葡萄酒，将药粉咽了下去。
元曜无语。
白姬和太平公主一起好奇地盯着张昌宗，观察他有什么变化。
“公主，白姬，你二人就像是月下的一株并蒂莲花，一朵美艳绝伦，一朵洁白无瑕……”
张昌宗以为自己容颜俊美，吸引了白姬和太平公主的目光，便开始赞美白姬、太平公主的美貌，试图展示自己谈吐不凡，风姿优雅。
元曜懒得听张昌宗夸夸其谈，转头去看离奴跟舞娘跳婆罗舞。
不多时，张昌宗突然站了起来，朝着东方跪下了。
“……武皇陛下，您怎么来了？！”
太平公主吓了一跳，左右张望，道：“母亲在哪儿？！”
白姬微微一怔。
元曜也急忙回头。
武则天并没有出现，但是张昌宗神色迷离，仿佛癔症一般，对着虚空道：“武皇陛下，您真的赐我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吗？太好了，我与兄长终于得偿所愿，以后再也没有人瞧不起我们了……”
白姬、元曜、太平公主好奇地盯着张昌宗。
张昌宗神色癫狂，他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梦幻之中，一会儿在享受着王侯的待遇，趾高气扬地呼喝仆从。一会儿似乎衣锦还乡，正快意恩仇地在报复曾经欺负过自己的乡邻。
元曜冷汗，道：“这……这是吃出了什么怪症吗？”
太平公主笑道：“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没看出来，他还有演独角戏的天赋……他城府极深，我还以为他献媚讨好母亲和我，包藏了狼子野心，没想到高看他了，居然也就是求一点荣华富贵而已。”
白姬望着张昌宗，神色凝重。
桌案上，放着一盘烤羊肉，一些水果冷盘。烤羊肉上，插着分食切割羊肉用的小刀。
张昌宗一边演着独角戏，一边仿佛浑身被虫蚁噬咬一样，难受得抓来抓去，他梦游一般扑向了烤羊肉，抽出了小刀，朝自己身上划去。
白姬反应极快，见要出人命了，急忙过去抓住了张昌宗的手腕，将他摔倒在地，拿膝盖压住了他。
张昌宗在梦癔之中，力气很大，拼命挣扎，可是白姬的力气似乎更大。
张昌宗的手逐渐松开，小刀掉在了地上。
太平公主惊呆了。
见白姬压制住了张昌宗，元曜本来想上去帮忙，可他望向张昌宗时，却一下子愣住了。
张昌宗趴倒在地，白姬跪坐在他背上，拿膝盖压制住了他，两个人正在僵持。张昌宗双眼翻白，口吐白沫，嘴角却带着一抹诡异的微笑。
元曜清楚地看见，张昌宗的天灵盖上正溢出一个金色幻影，那是他的灵魂。
注释：（1）五石散：一种中药散剂。它的主要成分是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此外还有一些辅料。五石散据说是张仲景发明的，用以医治伤寒病。因为这个散剂性子燥热，对伤寒病人有一些补益。但是到了魏晋，上流社会的士人没有伤寒，也都开始吃五石散。因为五石散有一种类似摇头丸的功用。服药后，人体忽而发冷，忽而发热，肉体暂时陷入一种莫名的苦痛中，而精神却可以进入一种恍惚和忘我的境界中。世俗的烦扰，内心的迷惘，都可以被忘怀，剩下的是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吃下五石散后，可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局牖，八荒为庭衢”，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什么都不配拘束自己，只有膨胀的自我意识，任意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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