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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低血糖


别墅内黑灯瞎火视线模糊,两人谁都没有开灯。

        窗外车流鸣笛声时响时续,扰飞了栖息于枝头的布谷鸟,惊不到被浓云掩藏的清月。

        贺承隽裹挟暗色坐在沙发上,抚弄用两只前脚尽力爬过来正蹭他的黑猫,听时温埋进吧台下方撕拉作响,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好一会儿,才见时温从开放式吧台后走出来,挡住贺承隽身前本就不多的光,眼角余光只能是她。

        将手中拎着的那个大纸袋递给贺承隽,柔声道,“贺承隽,给你,这些都是我觉得比多味花生好吃的。”

        时温不擅长道歉,也没把话说透。

        可她就是莫名知道贺承隽能够理解她的意思。

        果然他并没有推拒,接过那一大袋零食后,贺承隽起身对时温温声讲了句‘谢谢’,便往门口走去。

        在他即将要踏出别墅门的一刹那,寂静暗沉的大厅内凭空响起的话,让贺承隽身影骤停。

        他听到她保证:“贺承隽,我会好好活着。”

        “运动会来看我比赛吧。”

        夜色惨淡月光无遗漏,周身静谧空气无作响,时温没看清贺承隽那天晚上临出门前到底点没点头。

        今日上午她难得穿上除了旗袍以外的奶白色运动装,背后用别针别了红色号码布,站在起跑线上甩了甩高高束起成好看马尾的黑发。

        按理来说每个举办运动会的日子都该是晴空高照万里无云的,但大抵是老天也嫌三中开运动会的次数太多了,这次懒得再给面子。

        昨天还湛蓝的天色今天变得雾蒙蒙的,好似被无数层纱布裹缠,不仅阳光无法穿过,甚至连空气都不太流通。

        鼻息间似尘似霾,选手们的状态都在不知不觉间变差。

        学习成绩上不去的学校就惯爱拿体育竞赛充大头,这大概也是三中为什么上高三,还仍然会有春季运动会的原因。

        以往学生们直接当这三天是放假,逃课的逃课,不来的不来,操场的座位只能填满三分之一。

        好不容易给面子来了,也是坐在座位上相约打扑克、玩游戏。

        根本没几个人会在意场上的比赛到底是怎么样,除了自己班关系好的人上场。

        但这次不一样。

        自打那日时温报了五千米的消息传出后,各个年级的男生女生们都开始暗自躁动,就盼着日历赶紧翻到开运动会的那天。

        男生们想在阳光下肆无忌惮地观赏新校花的娇媚风采,女生们想在跑道上尽情‘欣赏’时温的丑态毕露。

        所以无论各怀什么心思,都足以让这次运动会看台上坐的满满当当,甚至还有许多男生手撑栏杆、伸长脖子瞅赛道中活动身子的时温。

        光看不行,还得上手给周围的人指。

        表情激动振奋,口中叽里呱啦说半天说不清,反倒引得更多原本还不太关注的人一起围观。

        以至于栏杆处的人群摩肩接踵,严严实实地挡住身后坐在座位上的人。

        时温快速在那群人中掠过几眼,伸长脖子探3班没几个人在的座位区,都没捕捉到贺承隽的身影。

        就连之前信誓旦旦说要来给她加油的黑子,也不知所踪。

        心头难免失落。

        但她还是迅速调整好状态,屏息凝神地听斜前方裁判的打枪声。

        “各就位——”

        “预备——”

        “砰——”

        起跑线后十几位状态各异的少女随枪声打响一齐冲了出去,有一开始就卯劲先拉开距离的,有像时温这样按自己的节奏缓步慢慢跑的。

        总归差距都拉的不是很大。

        十二圈半,熬得住的才是赢家。

        时温不合时宜地想到某天黑子跟她讲,女生项目里会有五千米,实际上是因为前三年三中出了个江南马拉松比赛的女冠军。

        那个女冠军不是三中体育队的,只是单纯的喜欢长距离跑步而已。

        她在后来的采访中讲‘我认为人生最重要最伟大的事情一定是坚持,小到坚持马拉松比赛能跑完全程,大到坚持每一项自己决定的选择,只要能坚持下来,就一定会胜利’。

        据说三中校长对这段话很有感触,当即便给从他们这一届开始的运动会,都加上了男女子五千米竞赛。

        一开始根本没人报名,女生跑800米能及格的都少,更别说跑5000米。

        最先参赛的那两三个人,几乎是全程走下来都能拿奖。

        后来大家都觉得这个项目报名的人少,稍微跑跑就能拿奖,于是一年比一年报名的人多,竞争也逐渐激烈。

        时温敢报五千米倒不是因为觉得没多少人会参加好拿奖,只是在看到报名表时想起父亲陈岳最喜欢晨跑。

        母亲时沁以前还在的时候,总喜欢清早出门顺便将她从床上拎起来,让陈岳带她一起出去跑步。

        从一开始跑1000米喘成牛,到经过一段时间后跑3公里面不改色心不跳,再到后来时沁去世后陈岳连样子都懒得装。

        她只能每日独自在学校操场上戴着耳机跑完5公里,体验口干舌燥的濒死快感,享受头昏脑胀的片刻原谅。

        以此作为一种宣泄坏情绪的方式。

        但是现在,时温已经想不起来离这种日子过了有多远。

        自打来江南后,她再也没跑过一次。

        所以那天在看到报名表上有5000千米竞赛时,时温不可抑制地心动了一下。

        她想再体验一次与风作伴的自在,享受一次原谅所有的解脱。

        在贺承隽的注目中。

        时温刚开始的五圈都是缓步在按自己的节奏慢跑,无论是看到前面有十几个人,还是听到来自跑道边看台上莫名其妙的惊呼声、口哨声。

        她都没被分走丝毫注意力。

        只知道她已经在自我频奏中,经过无数个放弃跑步改为走步的人身边。

        直到第八圈开始,时温的呼吸声逐渐沉重,却骤然提起速度,陆陆续续超过前面的十几个人。

        一跃变成她心中的正数第四。

        始终没有慢下脚步,想再努力超过两个。

        可不知为何。

        脚步越来越重,像被好几只无形有力的手臂抓住般,迈不动腿,步伐愈变愈小。

        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脑袋也开始被昏沉掌控。

        让时温不得不张开嘴巴与鼻子一同用力呼吸,以汲取足够维持她所需要的氧气。

        喉咙却因冷风灌入变得干哑磨痛。

        那一刻她像是再听不到耳边的声音,看不见眼前的道路,徒留脑海中疯狂闪过关于江北的所有回忆。

        好的,坏的,淡然处之的,声嘶力竭的。

        时温霎时就想将那些事情全部忘掉,她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她想活着,她不想再折磨自己了。

        呼啸而过的风更烈了,厮磨到脸皮生疼。

        意识昏沉间,脚步欲慢时,时温攫取到一道来自左后方粗沉而有力的声音。

        那个声音格外坚定地对她说:

        “时温,别停下,别当个懦夫。”

        眼前一望无际的黑暗陡然间被击碎,翠绿的草坪和暗红的跑道又重新映回时温眼中,前面不远处增添为9个跑跑停停的人。

        背后鲜艳刺目的红色数字钻痛时温的眼。

        她下意识想回头去看身后说话的那个人,可那道声音复又响起,及时阻止了她的动作。

        他喘息更粗,字句参杂摩挲的颗粒:

        “时温,别回头,去超过她们。”

        时温不堪重负短暂阖上的眼皮复又睁开,提起胳膊胡乱蹭了把刺进眼里的汗水,刚想放缓的脚步尽力重提,朝最前方双手捂腹、看起来精疲力竭的那个人追去。

        两圈尽,堪堪超过三个。

        时温身乏脑累、意识昏沉至极。

        她根本不知道那些人谁是谁,不知道排在她前面的是哪些人,不知道她超过了哪些人,更不知道现在自己是第几名。

        只知道身后不远处,或许不是。

        应该是身旁不远处,始终有一个步频沉稳的人在守着她。

        那人不允许她私自停下,她就强撑着始终没有放弃。

        哪怕双脚已经重到迈不开,只能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前蹭,她也仍旧保持跑起来的姿态。

        四圈磨完,前面还剩两个。

        “时温,冲过去,你就要赢了。”

        十二圈在汗渍与放弃中挣扎颓败,在春风与坚持中顽强望胜。

        离全程结束仅剩最后半圈,跑过弯道,时温猝然铆足全劲,用力朝终点处那个被两人拉起的红色条幅冲去。

        灰霾的天被吹散云层,骄阳如火般恣意普照。

        打在时温运动服袖的三条反光带上,耀眼的如同新生的明月,与她身后的太阳一同照亮冗黑浮世。

        身子在撞落条幅的那一瞬间,伴随着跑道两边大大小小的欢呼呐喊声,看台上熙熙攘攘的放嗓叫好声。

        时温骤时两眼发黑,软了骨头似的直挺挺往地上倒。

        直到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刻她还存疑,为什么前面分明还有好几个人,她却是第一名。

        第二次从白色病房中醒来,时温再无初时的惊怕,环顾一圈不如之前那次好的环境,没再呛病床旁坐在椅子上直视她的贺承隽。

        不用想都知道,肯定又是他费事把她弄来的。

        但话还是不怎么耐听,自讽地找趣儿,“这次胃溃疡?”

        贺承隽皱起眉头,如刀刻的剑眉快要连成一条,黑潭般的瞳孔中压着不高兴与不赞同,“低血糖。”

        时温这才忆起,清早因为要找运动服耗了些时间,只急匆匆喝了杯黑咖啡就来了学校做热身。

        连早饭都忘了吃。

        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又麻烦你了’,视线中忽然闯入一只骨节分明、掌面粗糙的左手,掌心里载放一个深咖色的塑料包装袋。

        长方体鼓包,正面红框里一串蓝紫色英文分外惹眼。

        比字母更惹眼的,是贺承隽略肿的侧脸和破裂凝血的唇角。

        时温接过那块士力架,不露声色的偷瞧他好几眼,略扬了扬细眉,音色媚而不自知,“横扫饥饿,做回自己?”

        意料之中,贺承隽根本不搭理她。

        “这东西太甜了,一块就卡路里爆表。”骨慵筋懒地撑靠在床头,将士力架外包装拆开,得了便宜还卖乖。

        “贺承隽,医药费多少?我转你。”

        接收到这句话的贺承隽才终于有了其他反应,将手中的缴费单子握紧,原先平直轻薄的纸身如今皱皱巴巴,洇进了手心的潮。

        垂眼眨睫,音色发沉。

        “九十一块两毛五。”

        “……”

        这次时温没遮未避,当着贺承隽的面儿对他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以此对男人准确传达自己的满腹无语。

        从口袋里翻出手机找到他的黑色头像,熟门熟路又给他转了个九十一块两毛五过去。

        在即将退出界面时,微信头像延迟刷新。

        原本单一的黑色头像上乍现一支红色简笔画勾勒的玫瑰,虽然笔数寥寥但妖艳有型,很合时温的胃口。

        时温不意外地提出一个过分的请求,“贺承隽,把你的头像让给我吧。”

        直到贺承隽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拎着叽叽喳喳的时温从医务室回到班级所在的看台上时。

        她软磨硬泡了一路,还是没有撬开贺承隽的嘴。

        不仅是要给他伤口涂碘伏的要求,还有让他把头像让给她的请求。

        贺承隽一个都没同意。

        “欸,时姐,你他妈没事儿吧?吓死我们了。”黑子大老远就瞄见贺承隽和他身后赢弱的时温,不管不顾地扔下手里的扑克牌扬声问。

        时温对上黑子关怀倍至的脸,狡黠道,“我妈没事,我还行。”

        黑子经她提醒回味他又开始一句不离脏话的习惯,抬手意思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害,又瘠…又没忍住,时姐来玩牌不?”

        太阳自时温晕过去再没往厚云里躲藏,临近正午时分愈升愈炙,有棚顶的看台都抵挡不住金光的热情。

        镀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钻进皮肤将在阴暗里滋生的坏情绪都驱赶不少。

        看台上的人又恢复成以往的冷清,每个班只留下两三个即将参赛的,或是陪同参赛的。

        其他人早已在时温被贺承隽打横抱起,疾步带去医务室之后一哄而散。

        捡了个干净的空地儿坐下,时温以为是她跟黑子、六儿一起打,却没想到黑子像被什么烫了屁股,跳起来火速给贺承隽让地儿,口中还振振有词:

        “三哥打牌太他娘的凶,我可不想和他打。”

        时温斜了双腿曲起架着手臂、身闲体适的贺承隽一眼,眸底还没褪去目的没达到的不愉悦,下手微重开始起牌。

        人一旦开始不顺,就事事都会不顺。

        码完调序后的一手烂牌,整的时温头都有些大。

        顺子缺个7,飞机缺一张,连对又得拆。

        怎么打都不舒服。

        偏生她还为了虐贺承隽出气,自信满满地叫了地主。

        黑子像老大爷般双臂抱后,巡视一圈后踱步她身后,瞅了眼她的烂牌没耐住笑出声,气的时温反手给了他胳膊一下。

        装模作样地抱着胳膊在时温身后嗷嗷叫,双颊是藏不住的笑意。

        贺承隽只消觑他一眼,就把时温的牌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意外的,牌局进行到最后,时温还剩两张k和一张小王时,对面贺承隽手里还有很多张牌。

        时温红唇张合,思索半晌抽出一张牌扬在桌面上,“小王。”

        却顿时后了悔。

        大王还在对面两人手上,被压了报双他们肯定不会出对子,拆开走报单她更没的出。

        说时迟那时快,时温立刻反手将那张牌摁住,抬头眨眨水汪汪的无辜大眼,娇里娇气地问对面两个男人,“我能不出这个吗?”

        六儿脱口而出就想提醒她,贺承隽打牌最讨厌别人反悔,悔牌能被贺承隽玩死。

        结果被旁边运筹帷幄、不显山水的人先接了茬。

        贺承隽喉结滚动,冒出句嗯。

        时温急忙将那张小王拿了回去,换成对k。

        手里就剩下一张牌。

        黑子憋笑,眼尾弯出好几层褶子,手撑在椅背上扫了眼旁边贺承隽的牌,在贺承隽扔了手炸弹下去时冲时温宣判,“时姐,别他妈挣扎了,你这瘠薄出啥都得输。”

        却在下一秒啪啪打脸。

        贺承隽淡然之至,不假思索地扔出张,“3。”

        “小王。”不顾对面目瞪口呆,诧异到双唇都合不拢的黑子,时温不给贺承隽任何反悔的余地,将倒扣在桌上的牌翻起压下,“我赢了。”

        贺承隽大手一拢重新洗牌叉牌,注意到贺承隽扔进牌堆里的余牌,跟之前出过的牌合起来有多好。

        回过味儿来的六儿跟黑子对视的目光中,意思难得统一:

        【三哥这他妈不叫放水,是放了个太平洋。】

        经过第一把亲眼目睹贺承隽把一手好牌拆的稀烂,就为了顺理成章的送时温赢之后。

        六儿已经强迫自己做好,无论接下来再发生什么都不能再吃惊的准备。

        但还是在算到第二十把结束后,贺承隽仍然一把都没赢过,再与之前贺承隽是怎样疯虐他和黑子做对比,六儿不禁长叹好几口气。

        所有心酸和难言都埋在里头。

        引来黑子的哈哈大笑。

        黑子早就猜到会是这个结果,所以理智的选择坐在一旁,静静观赏贺承隽口不对心的骚操作。

        时温连赢了许久感觉心情都明朗,勾起红唇好奇道,“你们笑什么?”

        黑子虚握拳,咳了几声缓歇唇边的笑意,意有所指:

        “笑三哥真他妈菜。”

        “一把都赢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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