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松针
尽管有了这样的认知，但龙一每次来饭馆看见肖玉时，总会在心里嘀咕一句。
这人，不能惹。
他坐在电脑前，生性便一副不沾春水，不理风月的样子，戴上耳机身子往后面一靠，真叫人不敢接近。
连绵的春雨后，空气潮湿烦闷，谢老爹常常把饭馆与网吧连着的门打开。东风穿堂而过，整间屋子都清爽了不少。
今天，龙一又被喊来了，谢子承大概是被学校的事情绊住了。龙一等的时候谢老爹端来一盘花生给他扒着解闷。
他不太爱吃，只捏在手里。
龙一习惯坐的位置斜对着后门，恰好能看见对面网吧门口到柜台的那段路。今天的网吧挺热闹的，但龙一只认识柜台里背对着他的徐涛，被四个或站着，或坐着，或半倚着，摆谱摆的都跟大爷似的人围着。
他本该去打个招呼，都有点不好过去了
忽然那群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网吧大门，龙一也从众望过去。
是肖玉掀着帘子走进来。虽然带着黑色的口罩，但身形不难认。
这些网吧里的大爷们本就谁都不服谁，再秉承着强虎压不住地头蛇，一致对外的原则。肖玉又偏偏长了副谁都不能惹的样子，龙一想着，他定是要吃亏的。
谁知坐在最靠前的人立马让了位置：“你们今天没课？”
肖玉摇头，走到面前把人按回去，声音在口罩下面含糊不清，好像是在说，我不坐，你坐吧。
他似乎打游戏特别厉害，谢子承总喜欢站在电竞椅后观战，时不时还会发出一连串惊呼。
这老大的位置，估计就这样坐稳的。
龙一搓着花生皮，也不觉得奇怪了。
很快，前门的塑料帘再次被掀开，打断了屋内的聊天。
“老板上网包夜！”
显然不是所有人都有心态去承受这般和善目光的洗礼，本是兴致勃勃冲进来的客人，立马后悔刚刚张口喊了话出去。
客人望向唯一一个看起来还算体面的背影，肖玉前脚刚到，书包放在柜台上后才回过头来。
他今天外面套了一件棕色的风衣，下面一条九分的休闲西装裤，在敞开的衣里勒出腰来，穿得比上次在饭馆里惊鸿一瞥时更加雅正，少年感一下抹去了大半。
但也仅限于背影。
他转过身去，龙一自然看不见正脸。但能从客人一瞬间是真的想夺门而出的表情，完全能再次在脑海里想象出那张神色冷淡的容颜。
尤其是那双深色眸子，眼底里漠然的痞气总让人心生畏惧。
身后还有一堆小弟，几人堆在网吧门口无时无刻不在无声陈述着四个大字。
全、员、恶、人。
还是那种仿佛进去了就出不来的恶。
反正龙一以后要是上网，必会绕过有一群这样的网管的网吧。
他还挺替老板谢子承担忧的。一边剥着花生一边想着以后网吧亏本了怎么安慰人。他剥地极慢，也想了好久，久到一向耐心的龙一都忍不住想打个电话催催。
网吧那边有人说：“这穿堂风太冷了，我把后门关上了啊。”
他寻声抬眼，没看见说话的人，却意料之外地，和肖玉的视线撞个正着。
也不能说是撞个正着，龙一近视，又没戴眼镜，不确定肖玉是靠在柜台上听关门的人在讲话，还是在看他。即使是这样的不确定，手上的动作也慢了半拍。
几乎是同时，肩膀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
他受惊回头，看见谢子承笑眯眯询问着：“等急了？”
“没有。”龙一心神不宁，眼睛看着谢子承，却清楚地听到后面的关门声。
“走吧。”谢子承把他从椅子上拉起：“今晚吃什么，吃烧烤？好久没吃了。”
龙一说都行，随你安排。
结果他们还没吃上晚饭，在半路谢子承被网吧里急匆匆打来的电话叫了回去。
电话里的人说有警察来网吧了，谢子承问是例行检查吗，他说不是。又问网吧有人闹事吗，还说不是。
总之，让谢子承赶紧回来看看吧，就挂了。
谢子承的学校离后街近，每次去网吧走得也是饭馆后门，至于网吧的前门……他想想都陌生。
他刚刚高考完，还没脱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生活不能自理的半个高中生状态。老街区的巷子兜兜绕绕，他找不到路，自然不放龙一走。
这几天龙一的记忆都找回来了大半，不够清晰也至少比谢子承高强。于是认命配着他大街小巷地开始寻路。
谢子承刚转弯，看见网吧门口的刘警官，快嘴吆喝：“呦～刘警官，您怎么来了。”
刘警官笑着把他们迎过来。谢子承边走边问：“网吧出什么事吗？”
问完他抬头看一眼网吧的店牌：“这是我的店吗？”
“哦哦哦，是的是的。”确认完后谢子承继续道：“刘警官，您是知道的呀，我们可是国家根正苗红的好青年，绝不会做非法营业的！”
刘警官逗笑了：“哪有哪有。”
龙一走在里侧，也忍不住笑。他向网吧看去，见不像是有大事也安心。
在听谢子承朝着路边喊出“肖玉哥，这位是你朋友啊”时，好奇地探出一张白嫩的脸看过去，结果眼底的笑意的还没止住就凝固了。
他是听见肖玉的名字才转的头，却在肖玉身边的人面前僵住了。
那人也是一愣，挺直的背可见几分军人的硬朗。刘警官刚跑到他跟前，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陆队。”
接下来的话还没说，陆队却往后摆了摆手，让小刘先离开。
“是朋友。”
一直撑在栏杆上的少年缓缓开口。他的目光扫过三个人的表情后站直，衣衿在不经意间挡住了龙一的视线。
“陆骁。”肖玉又说：“不是说车里有东西拿给我，快点。”
陆骁被肖玉用胳膊推到路口时，都没想起来自己车里到底有什么东西是要给肖玉的。
他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肖玉没说话也没看陆骁。他看的是，路边，凤凰花树下的龙一。
阳光透过枝缝照着他的发梢微微泛棕，龙一很白，白得不像亚洲人。整个人好像都点缺乏黑色素，连虹膜在阳光都是淡淡的琥铂色。
所以在见到陆骁时，他瞳孔放大的瞬间，太明显了。
这是人在恐惧而受惊吓时，才会有的生理反应。
同时伴随着不自然的僵硬，以及被克制下来的重心的移动，活脱脱地像深林里的兔子遇到猎豹，想下意识地撒腿就跑。
“我很好奇，”肖玉收回视线，落在陆骁脸上的目光顿然锋利无比：“他怕你？”
“什么？”
“也许是我想多了，但至少……”肖玉的洞察力和直觉让身为警察的陆骁一直都觉得可怕甚至敬畏：“那个孩子在躲你，他好像没那么想见到你。”
“对吗？”他的怀疑在陆骁欲言又止的神情下得到证实后，便将目光投向别处，却没给人一点掩饰的机会：“还真的对。”
陆家和肖家是世家。
当年商圈大佬陆老爷娶了红二代的将门虎女，生出来的儿子天天高喊为天地立心，为人民服务！我要做人民的警察！
陆骁实习那会便天天跟在龙一爸爸，龙明的身后，一口一个师父。大学毕业后进了省厅，直接去龙队长的队里，捣毁贩毒窝点，缉拿毒贩。
有次地方查封了一家ktv，女老板彪悍泼辣，上访的信一封又一封都被驳回，便来省厅里闹。
那天刚好看见一身制服的陆骁从豪车上下来，开车的是肖家最大的儿子，肖也。
在下车时，肖也顺嘴说一句：“肖玉和肖尔今天从国外回来，晚上记得来我家吃饭啊！”
她狗急跳墙，抓住陆骁欺负，回去就发了一篇造谣的贴——《冤案不平，天灾都难停，省厅的警察竟然还在贪污坐豪车，疑似被男人包养？》
陆骁本来没当回事，可帖子居然还有人信，越炒越热。他急了，喊着师父！怎么办！
师父笑道，那还能怎样，警告处分，开除党籍呗。
他师父今天看起来心情特别好，可陆骁笑不出来，拿着手机要师父看仔细！
师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让他小点声。
陆骁这才注意到，办公桌后面的沙发上躺着一个男生，他盖着爸爸的制服外套，枕在抱枕上睡得正安稳。
“我儿子，今天来看看我，”他拿起桌上的文件：“马上高一啦，天天觉都不够睡，走吧出去说。”
“原来是龙一啊，”陆骁悄声道：“长得好快，小时候抱才那么点。”
“他妈妈走得早，我又天天出差，”龙明说：“我总有不在他身边的一天，早点长大，才能照顾好自己。”
“他已经够懂事了！师父你也够狠心，别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永远长不大，能留在身边。还有，你别再胡说了！什么在不在的，呸呸呸！”
其实他师父没有胡说，而且这一天比想象中来得更猝不及防。
禁毒大队队长，国家首批缉毒警察，龙明，在抓捕毒贩过程中中弹而亡，死于缅甸，享年42岁。
最后，陆骁只能给龙一带回一面五星红旗和证书，连遗体都没有。
他让龙一节哀，龙一回过头，平静地问道：“那你告诉我，一个人要怎么活下去？”
龙一不想在南京待下去了，这座城市太大了，他一个人显得可怜，退了学，回到海州。
陆骁的短信不回，电话也不接。陆骁是带来死讯的人，龙一还小，有怨气在他身上很正常。
陆骁没有想把人逼得太紧，或许先缓一缓也好。可没想到，今天竟然意外地遇见了。
他这次来海州，一半是因为工作。师父牺牲后，父母便怎么也不愿意让他再做这么危险的工作，把人从禁毒大队调到刑警大队。
还有一半是为了肖玉。小少爷在家金枝玉叶，养尊处优的，没离开过伺候，肖也托他来看看一个人过得是死是活。
否则，他怎会出现在一条老街的网吧里？
也不至于把前几天刚从局里出来网管吓得半死，他一眼认出陆骁后，赶紧躲起来打电话对手机狂喊：“救命啊！哥们这是刑警队长啊，你丫的是不是犯事了？！你还是来看一下吧！”
结果老板来了，带来位陆骁没想好怎么见的人。
“实话和你说吧，我这次回海州……”陆骁叹了口气。
肖玉抬手，捡起车前玻璃和雨刷之间的松针。
松针。
海州市的市花是广玉兰，这条街最多的树是凤凰花树。再扩散点范围，路边也是梧桐、香樟一些落叶阔叶乔木。
唯一能停车不久，却落下松针的地方，似乎只有——陵园。
他看见龙一不知何时站在陆骁刚刚站过的位置上，打断了陆骁：“你先过去吧，他好像有话对你说。”
陆骁回来时，龙一因为心里是不愿见的，头低得很快。睫毛遮住发红的眼尾，轻轻地，用他温柔的音色喊了声。
“陆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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