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宫中日月（14）

凌波快步走至岁寒阁，尽管她的体力与一般闺阁女子相比还算不错，如此一番折腾下来也有些吃不消，可她却半刻也不敢耽搁。

        尚在山下，就闻见岁寒阁内传来一阵浓郁且霸道的熏香，春日原本的草木清新被压制得涓滴不剩。

        凌波脚步一顿，心中本能地起了一丝畏惧，定了定神，稳步拾阶而上。

        曲径尽头，窗边杏花依然如故，在这富丽堂皇的宫中带着一股山间隐士般的风骨与野趣，然而此时门口那小小的空地上却挤满了衣香鬓影，王公公坐在唯一的石凳上，面上带着居高临下的慈和，对她笑道：“韩女史可晚来了一步。”

        凌波连忙恭敬揖首，随着一名宫人走入了室内，正准备行礼，却一下子愣住了。棋局已然开始，寿王殿下端坐在棋案一侧，听见动静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落回了棋案之上，而坐在他对面手执黑子之人，不就是龙溟吗？

        他是怎么赶到她前面的？凌波目瞪口呆，直到传来清脆的落子声才回过神来，像是按下了让时间重新流动的开关。她安静无声地福身行礼，正要走入墙边那一排侍女之中，就见龙溟起身对自己一揖：“先生来了。”

        凌波一愣，忙称不敢，心里却是一阵无奈，在她的想法里，不论要不要帮龙溟的忙，二人之间这莫名其妙的关系是非澄清不可的，所以才一再出言拒绝，她可不信以龙溟的九转心思会听不明白。可谁来告诉她现下这又是什么情形？还能如何撇清？

        就连寿王也对她亲切地招了招手：“凌波可来迟了一步。既来之，则安之，不如过来看看你的得意门生有没有丢你这个师父的脸？”

        凌波顿时有了荒谬之感，今日究竟怎么了？宫中何日流行起自来熟了吗？她只得再次恭敬行礼：“二位殿下折煞臣女了。臣女打断棋局实是罪过，还望二位宽恕一二。”拜托二位神仙赶紧下棋，可别再抓着她不放了！不过不管内心如何咆哮，面上仍是谦恭端肃全无纰漏。

        这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秘密，可这宫中也最没有秘密，她都不敢去想今日过后会有怎样的流言蜚语，一想就会觉得头皮发麻。

        龙溟重新落座，笑吟吟道：“先生可要帮我看着点。有先生在，学生就更有底气了。”

        凌波闻弦知雅，顺从地走到他身侧，只是行动之前，仍是忍不住用那双不语也动人的美目默默盯了他一瞬，心里一阵无语，当他的棋子在她的棋形中大杀四方的时候，底气可足得很呢！当然，这种程度的阵仗对龙溟那种堪比长安城墙的脸皮来讲根本连隔靴搔痒都算不上。

        寿王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调侃地笑道：“观棋不语真君子，凌波来了也不能出手相帮，莫非王子竟不知道么？”又转向凌波，“这可就是你这位先生的不是了。”

        见矛头忽又指向了自己，凌波已经很是淡定，不能否认，有龙溟在，的确让她产生了一种有恃无恐的底气，恭恭敬敬福身一礼：“是臣女的不是。”毫不反驳乖乖认错——反正，教得再烂也不能治罪不是？

        寿王一噎，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想说一句该罚，委实小题大做有些跌份；可不然还能说什么？一本正经地解释一遍为何要观棋不语吗？岂不是更加跌份？

        龙溟默默在心里忍俊不禁，看向凌波，少女浓密的羽睫半垂不垂地掩住了秋水明眸，也藏住了那些或许不合时宜却可爱真实无比的小心思，水润粉嫩的樱唇抿出了严肃恭谨的角度，显出她想向着一板一眼的活动宫规无限靠近的意愿，然而永远秀挺的身姿、微微扬起的下颌和泰然自若的气度却流露出士族女子独有的风骨，只要稍稍留心，就会发现那些藏在刻板表象下无比鲜活、独一无二的魅力。

        不得不说，凌波其实很适合这宫廷，即便是对她来讲再不好的事，也总能很平静地接受现状，不怨不馁，尽力地做好自己、做对每一次选择，既不会随波逐流，也不会木秀于林。在这一点上，他们是同类人——只除了容易心软这一点。

        不过心软也没什么不好，若非如此，他又怎会放心大胆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面前暴露本性？不就是吃准了这位温柔纯善的女子定会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理解并接受他的所作所为吗？

        凌波虽然是一副低眉垂眼的恭谨模样，视线却忍不住好奇地往棋案上瞟去。棋局刚刚开始不久，对阵双方布局的功力已初见端倪。寿王的棋路显是经过高手指点，很符合一位日理万机的亲王偶尔消遣所应有的水平；至于龙溟，凌波再度惊讶了，这水平分明倒退回了数月之前，而且还在模仿她的下法，居然还仿得很像！在任何一位和凌波对弈过之人看来，这都是一脉相承，再顺理成章不过。

        也太会伪装了！凌波叹为观止，自认绝对做不到这般天衣无缝，忽然觉得，多了这样一座靠山似乎也不算太糟。

        只见龙溟沉吟片刻，终于落子，却是不好不坏。凌波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不太闺秀的白眼，寿王却真心赞道：“卿于棋道上天赋颇高，若多加钻研，他日成为国手也不无可能。”

        凌波又瞟了一眼棋局，平心而论，离国手的资质虽然还差得远，但数月间能有如此棋力确实已算难得，耳听着龙溟煞有介事地自谦起来，不禁深深埋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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