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关中棋局（3）

宴会厅里觥筹交错，小蛮早已离去，诸人愈发自在，虽无丝竹管弦，却有一番别样的热闹。

        夏侯瑾轩循着礼数一一敬过各位节度使与副使，便已觉不胜酒力，他喜欢的是红泥小火炉的对雪浅酌，哪里受得了这动辄一饮而尽的豪放？勉强挨过一轮，终于寻着机会悄悄退场。

        时已近黄昏，院内绿荫匝地，一条蜿蜒的石子路隐入苍松之间。夏侯瑾轩呼出一口浊气，循着小道远离身后的热闹，外间清新的空气散去一身酒意，令人压抑的精神瞬间舒畅起来。

        兜兜转转间，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八角凉亭，三两似火红枫，此时夕阳已落到凉亭尖顶之上，红叶仿佛汇聚了太阳的霞光，但见隐隐飞檐在一片绚烂间若隐若现。

        四时美景乃夏侯瑾轩生平所爱，正想吟上两句“爱晚亭上枫叶愁”之类，却被亭中之人吸引了注意力。此人一身墨色常服，眉目清朗，姿态闲适，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姿势，却让周遭美景俱都成了陪衬，让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目光。

        夏侯瑾轩脚步一顿，拱手行礼：“不知大单于在此，瑾轩失礼了。”

        龙溟微微一笑，对夏侯瑾轩比了个请坐的手势，便跳过了寒暄：“夏侯公子可是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于双方都有利的好谋略，为何却得不到支持？”

        闻言，夏侯瑾轩秀丽的眉宇再度锁紧，面上神色黯然，却不见迷惘。

        他又何尝不懂？如今联军甫胜，士气如虹，将士无不渴战，为将者更是如此，得此天赐良机，哪个不希望借机立下盖世功勋、封侯进爵？

        更何况，他一名晚辈，人微言轻。若是借父亲的势，或许还能让人重视一二。可他终是不愿这样做。

        正因如此，父亲并不赞同他此次前来，为此，父子之间甚至有过一番争执。可他仍想一试，一为将士性命，二为尽早平息战乱，还世间太平。

        最终，父亲仍是为他具表保驾护航。他本以为终于说服了父亲，但如今看来，怕只是父亲想让自己吃一堑长一智吧。

        龙溟观其神色，不免有些惊讶，笑容不由加深，原来这位公子对人情世故并非不懂，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原本的劝慰之词倒是用不上了，不由感慨道：“我翻阅史书，也常有此惑，为何同为良策，有的就是忠言逆耳，有的却似醍醐灌顶。”

        夏侯瑾轩不由苦笑，但看向龙溟的目光却有了几分倾盖如故的知交之感，他走至亭中，坐于龙溟对面：“古人云‘天时地利人和’，重在人和，诚不我欺。”

        龙溟的视线落在他的面上，忽然一笑，开始烹水煎茶，动作十分娴熟。这般风雅之事由他做来，自有一种大开大合的潇洒磊落，十分与众不同。

        夏侯瑾轩本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见此也不免被吸引了视线。琴棋书画诗酒茶中，除酒以外皆是他生平所好，不由看得津津有味。

        龙溟为他斟上一杯热茶，笑道：“夏侯公子既然不喜饮酒，不妨尝尝这杯茶吧。”

        夏侯瑾轩欣然接过，轻抿一口，仍是免不了惊讶：“想不到大单于还精于此道。”

        “我于长安寓居三载，还是学了不少东西的。”龙溟毫不自谦地说道。

        夏侯瑾轩闻言一怔，不由莞尔，他并不习惯这般直来直往的谈话方式，特别是与陌生人，但却一点也不反感，反而有种襟怀一畅之感。他不由感慨道：“大单于文武双全，瑾轩十分佩服。”

        龙溟摇摇头：“夏侯公子身居高位，却能顾惜士卒性命，甚至放在建功立业之前，才是令人敬佩。”

        龙溟的语气平平淡淡，但偏就能让人如沐春风，觉得能得他一句赞誉便胜却人间无数。夏侯瑾轩那芝兰玉树的名士风度中，不□□露出几分少年人的腼腆来：“大单于过奖，瑾轩实不敢当。大单于先一步控制水运河道，让叛军粮草无以为继，当真远见卓识；如今又急流勇退，不肯居功，才更令人敬佩。”

        龙溟不由失笑：“你我再这样互相吹捧，可要没完没了了。”

        夏侯瑾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又听龙溟说道：“不过，渭河粮道不过末节，令尊断了叛军江淮粮道，才是断其根本。若非为此，镇海军也不会错过这争夺首功的机会。夏侯公子此言，该对令尊说才是。”

        夏侯瑾轩怔了怔，听到旁人称赞父亲，让他忍不住与有荣焉，但父亲严厉，于习武还是学文又素来与他不和，他一向畏父如畏虎，避之唯恐不及，赞誉孺慕之词更是从未说过。思及此，心中不免愧疚，他欠父亲的不止一声赞誉，更有一个谢字。

        两人渐渐熟稔起来，夏侯瑾轩也不再用谦称：“我还有一问请教，大单于如何知道我定会来此？”眼中是纯然的好奇。

        龙溟唇角一勾：“当然是猜的。有三分把握足矣，此处甚好，便是猜错，饮茶赏景也不亏。”

        两人相视而笑，不约而同以茶代酒，对饮一杯。

        夕阳斜晖洒入雕梁画栋，为对坐谈笑的二人镀上一层灿烂的霞光。白衣青年眉目清俊，风雅无双，不笑也似带笑，纵无日光映照，也透着几分温柔。墨衣青年双眉入鬓，气宇轩昂，虽然眉眼带笑，却掩不住一身英气勃发，如剑在鞘中。两人气质迥异，但如这般相对而坐，却又并不觉得突兀，反而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夏侯瑾轩惦记着给父亲写信，不久便告辞离去。龙溟目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深邃的目光中是看不透的心思，忽然一笑，转向月洞门的方向说道：“这就要走了？倒不如既来之，则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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