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鬼体人

恶生满目迷离，茫然无助。他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脖子前伸，胸口也抵在了桌沿上。他的眼睛几乎贴在了电脑上。

在恶生的眼睛与电脑屏幕之间燃着一团虚幻的火，那是恶生的心火，愤懑之火。恶生知道，只要他从迷茫中猛醒过来，那团火就会迅猛喷发。那不仅能烧毁他的眼睛，也能把他复仇的希望烧成灰烬。为了留住复仇的希望，他只能忍耐，不让怒火喷发。

虚幻的火光中映出一双眼睛，它就是冥界古老的死亡诅咒，冥母之眼。

“到底谁属于谁？”恶生愤懑地问。

“因为我在利用你，我只能属于你。这是我们的契约。”冥母之眼满目怜惜凝望恶生。

恶生第一次体会到，冥母之眼的声音不是来自火光之中，而是源自他的身体，是他的心声。

“因为我要复仇，你就利用我；因为我认同了你的利用，你就操纵我；因为我默许了你的操纵，你就欺骗我……”恶生很想表达愤怒，可他的语气更像诉说委屈。事实上，恶生的胸膛里全都是委屈。恶生时刻牢记妈妈的叮嘱，信任冥母之眼，可冥母之眼竟然欺骗了他。

“我没有欺骗你，我只是希望你的复仇与我期待的执法互相统一。”

“将复仇的凶残与执法的理性融为一体？”为表抗议，恶生的胸口离开了桌子，让他的眼睛与冥母之眼拉开一段距离。

“没错。”

“我相信，你有能力让那一切变成现实，只要我不放弃对你的幻想。”为了强化抗议，恶生把后背靠在椅背上，再次拉大他与冥母之眼的距离。他很想把视线转向一旁，表达对冥母之眼的漠视，但他不能。恶生一刻不能忘记，信任冥母之眼是妈妈的嘱托，他无论如何不能违背妈妈的意愿。

“那不是幻想，而是愿望，我们共同的愿望。我的愿望由你的意志决定，是生命赋予的意志让我选择了你。说白了，那是我们共同的命运。”冥母之眼的声音传递着母性的真诚与关爱。

“您说什么，您的命运？”恶生身体前倾，让他的眼睛凑近冥母之眼，拉近两者间的距离。恶生虽对冥母之眼的称谓由你改回您，他的后背依然靠在椅背上。

恶生还是第一次发觉，冥母之眼也有可悲的命运。他想，作为冥界最古老的诅咒，冥母之眼怎么会有与我相似的命运呢？难道是可悲的命运把它变成了死亡诅咒？

“是的，我的命运。虽然那是久远的过去，对我而言仿佛就在昨天。”

“能跟我说说吗？”恶生的后背离开椅背，再次拉近他与冥母之眼的距离。

“那一切要你身体力行，亲身感受。希望你那由命运决定的经历能了却我的心愿。”冥母之眼的声音饱含母性的期盼，也隐含母性的忧郁。

“既然是将来的事情，我也只好等待。”恶生用请求的口吻问，“请您告诉我，复仇的凶残和执法的理性如何才能融为一体？”

“复仇是魔鬼，正义是天使。将复仇与魔鬼、正义与天使分解开来，再重新组合，就有了全新的内含。”

“什么样的内含？”

“复仇的天使，正义的魔鬼。天使因恨复仇，魔鬼因爱伸张正义，两者融合才能造就人间鬼判官。简言之，鬼判官是正义的魔鬼，也是复仇的天使。”

恶生愤懑地吼道：“可您告诉过我，鬼判官是人，不是鬼。我呢，我不仅能看到迎面射来的子弹，还是子弹钻进身体都打不死的鬼。”

“医生判定病人的生死，要看人的脑干。人若判定自己是否活着，取决于思想。”

“我的思想寄于哪里？鬼魂吗？”在强烈的好奇心促使下，恶生的质问变成了寻问。

“是灵魂。对于正常人而言，他的生命特质是思想和生命体。对于特殊人而言，他的生命特质是灵魂和灵魂载体。”

在惶惑与茫然的共同作用下，恶生把椅子推到身后，站了起来。他仰望天棚，哀叹道：“我就是您说的特殊人，而且是个病人。”恶生真的搞不懂，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是的，你失去了冥界的记忆，成了特殊的病人。好在我记得那段经历，为了拿到判官笔，你和判官笔看管人做了一笔交易。看管人把判官笔送给你，你把人体留在了冥界。”冥母之眼不仅是恶生灵体换位的见证人，也是恶生寻找判官笔的引路人。

“谁是判官笔的看管人？”

“判官笔的看管人叫死鬼老王。他名为看管人，实是冥界不朽的灵魂。”

“我把人体留在了冥界，我现在这副躯壳是什么？”恶生双手支撑桌沿，殷切的目光紧盯冥母之眼。

“鬼体，你的鬼体。一个连死神卡戎都带不走的魂，在冥界被称作活死人。卡戎之所以带不走你的魂，是因为你的冤屈流入冥界，生成了鬼体。你的鬼体占据了灵魂的位置，死神也就无法让你灵魂归位。也正是由于你的鬼体日夜为人间的你鸣冤，你的冤屈才时刻感动着我，我们的意愿才合二为一，最终成就了你这个鬼判官。”

“我的冤屈怎么会感动您呢？”恶生觉得，神明没有人类的情感，不该为凡人动情。

“因为我们同命相怜。”

“我有那么可怜吗？”

“你的悲剧尤甚于我，那是你与生俱来的命运。”

“我觉得，我的命运没有您说的那么可怜，至少我不是生来如此。妈妈辞世前，我基本上是个快活的人。”恶生表述含糊，显得底气不足。

“请问，你的快活源自哪里，你的母亲吗？”

“我也许没有过真正的快活。”恶生心中涌起莫名的悲伤，他迷离的眼睛也避开了冥母之眼。显然，冥母之眼切中他心底的痛处。

从懂事时起，恶生就与母亲感同身受。他从母亲那里接收的感应从来都是不安与彷徨，正是那份不安与彷徨，构建了俩母子悲壮的情感。母亲在世时，恶生总能感受到，母亲时刻为他这个儿子拼命博弈，苦苦挣扎。可到头来，母亲的努力终是徒劳，母亲也深陷绝望的深渊。母亲辞世后，恶生的彷徨变成了悲痛，无比沉重的悲痛无时无刻不激励着他，为母亲复仇的斗志。

“你不可能拥有快活，那是你的命。”冥母之眼哀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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