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寻亲

这荒郊野店不知为何唤作“星月客栈”，如果取得是“披星戴月”之意，却也是名副其实。这店里晚间的客人确比日里的多。一般的客人大概都晓得此处不宜久留，耐不得腹中饥饿时草草将就些饭食便匆匆离去了，或投东往，或奔西去，极少在此打尖下宿的。

        长时在此逗留的大多数是些江湖上行走的好汉或是官府里派下来押送囚犯的公人；酒足饭饱之后，或弹琴鼓瑟，或吟风咏月，或舞刀弄棒，或较量拳脚，各投所好，自取其乐，至晚不归，尽兴方散，倒也消磨了不少无聊的时光。

        然而这日午后，这店里却来了一位弱不禁风的纤纤女子，不得不令在场众人啧啧称奇了。

        这女子年约十七八岁，体态清瘦，颜容憔悴，仿佛久病未愈，又似满腹愁绪；眉宇之间，稚气未裉，娇气微含；一张俏脸，弹指欲破，一副风尘仆仆而又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一看便油然而生出几分怜悯和喜爱来。

        这女子进店时，店里已有七八成客人，见她进来，几十道目光一齐转投过来，顿时被她的不俗之容吸引，猜拳喝令之声顿歇，张牙舞爪之举立止，继而赞叹之声此起彼伏。

        这女子却对此无动于衷，一双美目直视前方，偶尔眨动一下，淡然无光，原来竟是一位盲女。

        她双手抱着一架琵琶，进店时，便将琵琶交于右手，左手腾出来，在空中摸索着前进。

        众人便齐发一阵惋惜声，纷纷摇头，仿佛受了别人的戏弄一般，苦笑着把目光转回到各自的酒桌上，继续饮酒作乐。

        这时，坐在东北店角独饮的一位男子轻咳一声，站起身来，迎那女子走去。

        这位男子，中等身材，穿一身灰布粗衣，脚穿一双粗糙的草鞋，腰间却系了一根看似颇为精致的腰带；一根粗长的辫子毛毛草草，胡乱缠在脖子上；额头大约也久长不剃了，密密地泛起一层青苔似的茸毛；脸上皱皱巴巴，伤痕到处，似毒疮，又似火烧所致，几乎面目全非，极是怕人。好在那女子双目失明，什么也看不见，否则定会给吓得大叫一声的。

        只见那男子快步走近那女子，轻声说道：“姑娘，容我带路如何？”

        那女子浅笑一声，俏脸微红，轻点一下头。那男子便伸手将她的玉手抓住，轻轻托起，说道：“姑娘这边走！”

        众人看到这一美一丑，极不和谐，均觉便扭，便不由发出一阵不知是嫉妒还是鄙薄的讪笑。

        而那男子却无视众人的嘲讽，早将那女子带到店角他先前占用的那张桌子旁坐定。

        店小二高唱一声，站在二人面前，问道：“姑娘要些什么？”

        那女子道：“两个馒头。”

        店小二道：“姑娘不要菜吗？”

        那女子道：“要，要的，随意上些便好。”

        店小二又问：“要酒不要？”

        那女子道：“不要，来些茶水解渴。”

        店小二打了千儿，自回后堂准备。

        那女子将手中琵琶轻轻搁在桌上，缩手之间，无意碰了一下琴弦，铮然一声，清脆而宏亮。她微微颔首，道：“多谢公子引路！”

        那男子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又道：“我叫千家生，敢问姑娘芳名。”

        那女子道：“原来是千公子，幸会！我叫曲玲珑。”

        千家生道：“这名字好听得很，正应了姑娘一副好身段！”

        曲玲珑有些不好意思，粉颊微显酡红，道：“有甚么好不好的！只是哥哥随口叫来，不至别人唤我时，无以称谓罢了。”

        店小二又一声高唱，从后堂折转过来，转眼便将饭菜摆上，道了声：“姑娘慢用！”便自去了。

        曲玲珑摸起一只馒头，隔空递向千家生，道：“来，你也来吃一个！”

        千家生道：“我先前吃过了，姑娘自用！”

        曲玲珑便自己吃起来。

        千家生端祥曲玲珑良久，看着她那副稚气十足旁若无人的吃相，不由得心中一动，忽然动了些非份之念，但一想到自己的奇丑容貌便马上自惭形秽起来，赶快勒住意马心猿，一双眼睛转投别处，不再看她。

        曲玲珑可能一来是饿了，二来急着要赶路，不想耽搁太多时间，转眼便将饭菜吃了个大半，想来吃饱了，罢了碗筷，自袖口摸出一方丝帕擦了嘴角，又递向千家生，道：“来，你也擦一下！”

        千家生暗自纳罕：“好个天真女子，竟不懂得男女避讳！”想回绝时，但又不忍拂她一番好意。况且自他记事起，往来的都是些乡野山人，平时不计三规六教，凡事不讲繁文缛节，大大咧咧早惯了，便坦然接过，却没有擦嘴，自知他那副尊容受用这样精致的东西实在是糟蹋了，所以只拿在手里左右玩看。看了好一会儿，便还给了她，而掌中残留的余香却直入鼻孔。

        曲玲珑接过丝帕，叠好，重新放进袖里，问道：“千公子，我想向你打听个人，不知你认不认得？”

        千家生道：“你且说说看。”

        曲玲珑道：“我有个哥哥，长我七岁，半年前离家出走，再无归还，我因此才离乡背井四处寻找，几经打听音信全无。他叫曲如钩，公子可认得吗？”

        千家生道：“实在不好意思，我也是久居山乡僻壤，不认得此人，不过听来倒很耳熟。”侧头细想一回，恍然道：“这店里八成的客人倒好像都在说他，只是不知在说他些什么？”

        曲玲珑侧耳细听，却没听到，心下颇为失望，沉思片刻，叫来店小二要付帐。

        千家生道：“姑娘有事，只顾自去，帐我来结。”

        曲玲珑浅施一礼，道：“今日得逢公子，三生有幸，这一顿算我请客！”不容分说，摸出一些散碎银子塞到店小二手里，道：“不知够也不够？”

        店小二打拱道：“足够，足够！还有些许余头要找还姑娘。”

        曲玲珑道：“不用找了，尽将买些酒菜来给这位公子吃！”

        店小二谢过，正待要走，却被千家生叫住：“小哥慢走，我且问你几句话！”

        店小二道：“爷您有话尽管问，但凡小人知道的，俱以实言相告！”

        千家生转向曲玲珑道：“曲姑娘所要打听的人，或许小二哥认得，问问便知。”

        曲玲珑喜道：“正是，正是，我却如何没想起来？”言下颇有感激之意。

        千家生对店小二道：“小哥在此应酬日久，人来人往中，自是多半熟识。”店小二颇为自得，拍拍胸脯道：“这个是自然！”

        千家生清清嗓子，道：“你可认识一个叫曲如钩的人？是这位姑娘的兄长——”

        店小二闻听此言，脸色不知觉间有些微变化，旋即堆下笑来，道：“小人……不，不认得，不认得……”语声却有点不自在，边说边连连打拱，转身就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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