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对质

第二天卯时，白慕峰就开始醒了过来。朝阳贴着山谷地平线冉冉升起，洒下万丈光芒，晨鸟在枝头鸣叫，扑打着翅膀扇起零散的落叶，山顶的钟声沉重而回响悠长。

        僧侣们列着队，用木制托盘捧着镇灵仪式需要用到的祭品在台阶上有条不紊地走着。

        白慕峰几乎整座寺院依山而建，山前小院向上是寺院首层聚云堂，第二层是勤务堂，诵经堂在第三层，再登上一层台阶，在岩层中跃出崭新飞檐的是藏经阁，接着往上爬，习武堂、研课堂依次排列。净音堂、长老堂位于寺院顶端，大多弟子们也就只能到这里了。

        从长老堂再上爬，就是白慕峰的禁地。穿过偌大一个方形广场，是那座青色的六角形铁塔——镇灵塔。

        广场大到几乎一眼望不到头，地面如棋盘般划分成九九八十一个细格，说是细格，每个格子的大小也及得上寻常人家的房屋面积，中心那个格子上放置着一张硕大的祭台。祭台以青铜雕铸，四条腿是穷奇、饕餮、梼杌、混沌四大凶兽造型，台身饰有三层花纹，祥云纹与粗回纹包裹空间上下，中间则是夸张的百兽形象。

        祭台是悬空的，四条凶兽腿撑起如此大一座铜台从建造学上说不过去，但台下不足半人的高度，里头黑漆漆的，不知道下方还有没有别的支柱。

        祭台四角，还有四个青铜方鼎面向东南西北四方放置，分别铸造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兽。

        镇灵仪式就在这里举行。

        净音堂的僧侣天没亮就已将祭台擦拭得一尘不染，神兽鼎中焚上高香，每座鼎前三张香案，每张香案上供奉着不同的法器，诸如灵符、袈裟、佛珠、法剑，不一而足。

        祭台正中心放了一个崭新的蒲团，净身三天的“太子”将在祭台前换上新布鞋，素衣上台祭拜后，接受白慕峰长老们的点睛开天眼再入镇灵塔。

        整个仪式繁而不琐，不消半个时辰就能完成。

        至于在镇灵塔中能见到什么，除了入内镇灵的太子，没有人知道。

        白慕峰这一任的峰主惠慈上师在一百五十七岁高龄圆寂，为上一任峰主镇灵的，是段淮风的曾祖，当年的庚桓帝段敬天，这已经是一百二十年前的事情。从镇灵塔出来后，庚桓帝对塔内发生之事三缄其口，然而，当年即将打开的妖门得以重新闭合，彼时年方三十七的惠慈成为白慕峰第四任峰主，协助段氏皇朝重整妖界。

        “那师父，是太子让谁当峰主，就是谁当吗？”长空贴在惠能身后，小小声地问。

        “这哪能呢……这是长老堂所有长老投票遴选的。”

        白慕峰全体僧侣五百人已经在祭台下列队完毕，惠能作为长老之一，站在队伍最前端，但相较其他长老而言，他身后的弟子人数少得可怜。

        长恒也贴上来问道：“师父，那你们决定好让谁当下一任峰主了吗？”

        惠能已经不耐烦了：“这当然……还没决定好。要不你们以为我是叫你们大师兄回来偷喝我酒的吗？这不易到底死哪儿去了？怎么还不见人？太子呢？”

        “师兄……太累了睡得有点熟……我俩出来的时候已经叫醒他了……”长空怯怯说着，他朝长恒眨眨眼：打死不能告诉师父，师兄昨晚又偷喝酒以致宿醉难醒。

        “太子”身着青灰色长衫，在净音堂僧众的簇拥下攀上了广场台阶。

        此人身长七尺体格壮实，浓眉大眼面堂饱满脸色黝黑，步态稳重而神采奕奕。看起来不但外貌与段淮风毫无相似之处，气质上也相差甚远，甚至年龄看着也比段淮风长一两岁。

        惠能跟在惠玉、惠心、惠通、惠满四名长老身后迎了上去，虽然他依年过六旬，但仍然是长老堂中最年轻的一个。

        惠玉作为长老堂之首向“太子”行礼问安：“殿下在净音堂闭门三日，休息得可好？”

        “好极了。辛苦各位师父。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惠玉大致将仪式流程介绍了一遍，又说：“太子的主要任务是把上师的遗体送入镇灵塔塔底的焚化室中焚烧，之后将舍利子送上塔顶，在九曲星斗换出年份最久的那一颗，交给下一任的峰主。我等五人会随太子一同入塔，但是，只有太子一人能进入塔顶。”

        这话让“太子”双眉一扬：“敢问长老，塔内是否有危险？”

        惠玉沉吟一下说：“回太子，妖门……就在镇灵塔内。所以，我们需要先替太子开天眼，这样，太子就能提前看到妖气，降低风险。”

        “如果……我镇灵失败，妖门就会大开，首当其冲受到妖物攻击的，也会是我，对吗？”

        “我们会竭尽全力护太子周全。自无为上师创立白慕峰以后，历任四任峰主，前三任峰主圆寂，都是由段氏皇族成员镇灵，从没有失败过。”惠玉说着，语气平稳，似乎对此毫不担心。

        “太子”点着头，放低音量说：“长老，由皇族成员镇灵，是出于何讲究？”

        惠玉正要说话，后方的惠能插话道：“太子殿下，该不会是害怕吧？是对我们五人信心不足，认为我们保护不了你，还是有别的原因呢？”

        “师弟！”惠玉沉声呵斥。

        “太子”回头，看到惠能双手交叠身前，正朝自己笑着，便说：“惠能长老见笑了，淮风体弱，没有武艺底子，一路上担心无法完成任务。现在知道有五位长老相助，肯定没有问题。”

        惠能笑出一口黄牙：“殿下看起来一点也不体弱啊。”

        惠心也看不过眼了：“师弟，休得无礼。”

        那“太子”并不介意：“淮风患病以来，宫中太医悉心料理，身子日渐好转，否则，父皇也不放心让我担此大任。劳长老挂心了。各位长老，淮风还有一事相询，请问我从镇灵塔出来，取出的舍利子需要交给哪位师父呢？”

        惠玉身子微微后侧，指向跟在众长老后的一名年轻僧人：“长明，上来见过太子。”

        长明正要上前，被惠能伸手拦住了：“哎哎哎，这不还没投票么？”

        惠玉皱起眉头，花白的发眉毛连成一串：“师弟，不易已经失约了。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但不要再捣乱，延误了时辰。”

        惠能摊摊手不再说话，心里已是把程不易骂了千百遍。

        惠玉引着“太子”登上祭台，“太子”端跪于蒲团上，庄重地三叩首，环立于祭台三面的僧侣们顿时双手合十吟诵起经文，长钟敲响，惊起一群又一群的林鸟。

        惠能心中焦急不已，他将手背到身后，向着祭台下的长空长恒拼命打手势，可两名小僧专心致志地闭目诵经，完全没有看到他的示意。

        接下来就是施法开天眼的环节了。白慕峰中的弟子均需学成出师才能配发捕妖简下山猎妖，一般来说，下了山的弟子未经召唤不得携带沾有妖血的捕妖简重返白慕峰。在山上有猎妖经验的就只有长老堂的几位长老，但他们都是高段的猎妖僧，开天眼也不需要妖血加持。

        惠能是最后完成的，他将两根手指从“太子”额心移开，重重叹了口气。

        “劳烦了。”“太子”笑着站了起来，马上有小僧取走蒲团，他抬脚前跨一步，脚还没放下，一股劲风自后方袭来，他灵活地回缩了一步，一把短刀斜斜地扎在了身前的地面上。

        “程不易，你好大的胆！”惠玉愤怒地回头，长老堂的琉璃顶上，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纵身跃起，稳稳当当地飘向祭台。

        “不易师兄！”长恒大叫出声，马上被长空捂住了嘴巴，广场上众僧侣鸦雀无声地目睹程不易搂着一面容姣好、体型单薄的少年落到了五名长老与“太子”中间。

        “呀……怎么那么热闹？列队欢迎我吗？这位兄台，麻烦让一让，这是我的刀。”程不易拨着手，像在驱赶一只苍蝇。

        “太子”背对两人没有回身，他向侧面跨了一步，程不易扔出绳子把短刀卷了回来。

        五名长老有人不解有人诧异有人恼怒，唯一高兴的就只有惠能了，他瞪着眼佯装生气：“臭小子，死哪儿去了？”

        程不易故意大声说：“接太子啊！不是你们让我去的么？”

        惠能也大声回着：“这太子都上山好几天了，你现在才来？”

        “哪个太子上山几天了？这不是太子吗？”程不易指着段淮风说。

        几位长老除了惠能，均疑惑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祭台下的僧侣们也窃窃私语起来。

        “在下正是段淮风，当今圣上嫡长子，奉圣旨前往白慕峰为惠慈上师镇灵。”段淮风朗声说道，但他的眼睛没有离开眼前那人的后背，“淮勇哥哥，我没有想到是你。父皇知道这件事吗？”

        即使只看到后背，段淮风也断然不会认错，眼前这人，正是三皇子段淮勇。段淮勇年方二十，打十四岁起就驰骋沙场屡建军功。从外貌上而言，他确实是众皇子中与段淮风相差最远的一个。

        庚元国境内的妖门由白慕峰镇守，为人界九扇妖门之守，其余八扇妖门散落于境外各国，由各国自行镇守。庚元与各国边境之间也会相互合作，共同抗妖，以免一损俱损。段淮勇素来是边境中的主战派，主张协助番邦退妖，甚少留在邺阳，段淮风与他相处不多，可就这一点来说，段淮风还是很佩服他的。

        现在这番变故，真的让段淮风很意外。

        段淮勇缓缓转过身来，脸上笑意不减：“你是段淮风？可笑。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冒充我？”

        段淮风神情肃穆，他明白对方是抵死不会承认了，他说：“各位长老，此人名段淮勇，是我的哥哥。”

        “你为了冒充我搬出三皇子？你居心何在？”

        “是啊，冒充太子到底是何居心，我到现在还想不明白。难道你代替我镇灵，回到朝中就能夺我太子之位吗？”

        程不易捂着半边嘴巴东张西望地说：“这家伙看中的不只是你的太子之位了，恐怕是觊觎着你老子那把交椅。”

        段淮勇厉声道：“你又是谁？休得胡乱编造，含血喷人。”

        惠能慌忙说：“他他他，他是我徒弟程不易。我们五个叫他去接的太子。”

        这句话无疑是引火烧身，四名长老面面相觑，在情况未明之前，他们本不打算插手皇族的内斗。

        果然，段淮勇冷哼一声笑了出来：“原来这就是白慕峰的手段？你们致密函给我父皇，要我父皇上白慕峰镇灵，若不是父皇龙体欠安，派我代为北上，现在，你们就要当场弑君另立了对吗？”

        惠玉上前一步：“太子，这绝对是子虚乌有！白慕峰严守不得入世的格律，向来不参与朝政，弑君另立对我们有何好处？”

        “喂，他唬你一句你就怂了？这冒牌货可不是太子，别乱叫。”程不易嚷嚷说。

        “那你说你身边这位是太子，你怎么证明？”段淮勇挂着志在必得的笑容。

        “我从邺阳外一直跟他到这里，我就是人证。”

        “你有人证，我也有，我请了两位白慕峰的高僧从邺阳护送我到这里，他们也能为我作证。何况，不易师父，你又怎么知道你跟对了人？”段淮勇上下扫着程不易，目光里尽是对他这一身俗家打扮的嘲讽，“我竟是不知道，原来白慕峰也收俗家弟子。敢问不易师父到底是拜在哪位师父门下？法号如何称呼？”

        这下尴尬的就不仅是惠能了，另外四人也差点想挖个地洞钻进去，这脸打得太响，让一个被逐出山门已还俗的弟子去执行要务，这不是承认白慕峰无人可用吗？

        惠玉黑着脸说：“程不易，是惠能师弟提出让你去接太子殿下上山，若你完成任务，长老堂就考虑让你重入师门，但是……”

        “打住，别但是。”程不易竖起一只手掌说，“太子殿下我是接来了，不过你们的师门你们自己留着，别客气。我纯粹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事就讨论到这儿。现在的重点是，这个冒牌货。”

        “你们口口声声说我是假的，说了半天，没有提出任何有力的证据。一个已经不是白慕峰弟子的乖张之徒，算什么人证？我手上还有父皇的圣旨，难道，这圣旨也是假的吗？”

        “你要证据，我给你。”段淮风突然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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