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永近
虽然自打青桐树讨伐战以来，我每次碰到壁虎不是在四区就是在十四区，但他的固定居所还是安在他出身的十三区，一处混乱且充斥着暴力的街区。在这里，没人会在意你是不是食尸鬼，赫子、枪械、利器、非法药物和钞票都是平等的本钱。
佐藤不愧是经营了好几年地下组织的人，很快就委托一个手下通过电话号码和手机信号帮我找到了壁虎的大致住处。与其用电话联系壁虎，我宁愿选择直接去他家蹲点。
我早就听说十三区街头经常上演血肉横飞的惨剧，但当我真的置身于这样的社区公寓楼顶，才真正体会到，食尸鬼也是会被掺杂着腐烂的臭气的血腥味呛晕的。据我捕捉到的闲言碎语，似乎前一天晚上这条街上刚刚发生过一场□□火拼。
——这样的话我根本没法专心寻找食尸鬼的气息啊。
我郁闷地扫视周围的楼房，想先确认每一幢公寓的单元门的位置，但就在这时，我背后响起“哒”的一声，我立刻知道，是有人和我一样在楼顶落脚了。
我猛地回身，下一秒就泄了气。
——还说要监视壁虎呢。结果他发现我比我找到他还快。
壁虎脸上挂着揶揄的笑容，用拇指向一旁指了指：“没想到在十三区能遇上你。要来我家坐坐吗？”
“……ojamashimasu。”
我嘟哝出一句拜访用的敬语，跟随壁虎离开楼顶，直接跃到一座阳台外面，从显然是经过改造的落地窗进了一间房间——这个房间空荡荡的，但墙面上有嵌入式衣柜，可能是闲置的卧室。
走出空房后，我大致认了一下他家的设计，这间公寓是两室一厅，两间卧室位于阳面，阴面是厨卫，中间为客厅与餐厅留出的空间摆放着沙发和电视。与佐藤、川边大妈他们不同，壁虎连最起码的身份掩护都不做，家里甚至没有电冰箱。可想而知，他一直都处于随时可以对行人出手的状态。
“你在这儿晃荡，是想关注我的动向吧？”
说着，壁虎从电视柜上拎起一个易拉罐，看了看上面的标签，扔给了我。
我慌忙接住，发现是一罐黑咖啡。笛口朝木告诉过我，为了减少食用香精对味觉的冲击，很多食尸鬼在买罐装咖啡时都喜欢挑添加剂少的类型。
在我费力地翻译配料表上的片假名时，壁虎已经靠着沙发背启开了另一个易拉罐。
“……感觉好正常啊。”我忍不住悄声感叹一句，打开手里的咖啡喝了一口。由于处在房型正中央，客厅的采光不太好，这里让我稍微想起了自己的爷爷家。而面对面站着同时喝咖啡？这是我从未想象过我和壁虎之间可能发生的场景。
盯着罐口隐隐反射的水光，我略过壁虎的问话，兀自反问他：“既然纳基先生还在青桐树，为什么大守先生坚持游离在外呢？”
“好啊，现在你开始无视我的问题了。”壁虎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火气。
“别忘了上次是我打败了你。”我赶在他真的生气之前把他顶了回去。“你有义务听从我的安排。”
壁虎屏住气息，缓缓吐出，高耸的细短眉毛也跟着放平下来。他咽了一下口水，说道：“……金木研和那个搜查官毁了我三分之二的赫包。讨伐战过后，我短时间内恢复不到巅峰状态。对于青桐树来说，我的价值已经变弱了。留在那里我也不能稳占高处，这对我持续共食和让纳基自己成长也没好处。”
这堪称长辈范的说法让我不自在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又喝了一口咖啡，别扭地回答了他之前的问题，好把话题移开：“啊……你说的没错，我是想来盯梢你的。”
“我就知道。”壁虎终于满意地咧开了嘴。“虽然看着你在这儿找得晕头转向的会很好玩，但邀请你随时来拜访也能让平时变得不那么枯燥。”
既然壁虎都这么说了，我就完全不遮掩了。在日间工作和夜巡之间，我总是跑来查看一下壁虎是否要出门捕猎。我们因此干了好几次架，有的时候还把战场转移到了附近的空地与小巷，基本上都能以我把壁虎按在地上用自己的肉堵住他的嘴告终。此外凭借着基础的格斗技能和异于常人的体能，我在一个月断断续续的拜访后，成功让他所在的那栋公寓楼以及前后左右一条街的小混混打消了抢劫我的念头。
为了让自己能够监视壁虎的时间不再只限制在傍晚，我与其他打工的学生商量出了新的排班，均衡了白天和夜间上班的日子，并承诺一旦她们有需要，我可以随时与她们换班。
在一年中白昼最漫长的夏至，我开始了我的第一次夜班。七八点的时候，快餐店有一个小高峰。过了十点后，就没有多少客人光顾了。两个大学生年纪的男生在十一点半左右走出店门，店里只剩下了零星两三个窝在角落里的散客。我在脑海里默念十二点闭店时我需要做的工作，这时，店长提前从他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环视店里一圈，来到我面前，严肃地说：“小森君，今天又有顾客反映你在送餐时使用粗鲁的口吻了。我已经提醒过你两次，但看样子你还没有改啊。”
——咦？粗鲁？
明明已经用谷歌恶补了一通日本敬称和常用客套话的我一头雾水。店长刻意压低了声音，坐在店深处正与另一个店员说话的客人没注意到吧台这边的骚动，但离柜台不远处一张桌子上的金发男孩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正拄着脸颊若有所思地看着这边，我羞耻得转过身背对吧台，涨红了脸挤出反驳：“我不认为自己有落下什么敬称。而且店长先生之前也没有纠正我具体哪里说错了，如果有顾客对于敬语格外敏感，我也很难办啊。”
“小森君，说话注意点！”店长厉声呵斥。“就是你这种态度才让人无法放心！虽说招工对学历没有要求，但你的为人处世实在太过敷衍。一同工作的基础是相互的尊重和信任，虽然你健康保险证上的出生年份显示你已经十八岁了，但你显然还不够成熟，这让我不得不怀疑你的身份信息真实性。说起来，好像也从来没有人见到你在店里用过餐——”
“小森小姐姐还没有在这里做满半年吧？”
身后响起了一个悠闲的男声，我不由得回头去看，发现那个金发的男孩来到了我们身边。他上身微微前倾拄在柜台上，相当自来熟地向我们露出笑脸。
“啊，是nagachikakun啊。”店长好像与男孩熟识，注意力被他吸引了过去。“真的是非常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扰顾客们的。小森君的确是今年才上任的，我本该对她进行更严格的教育……”
“没什么啦，小森小姐姐又没有对我说过什么失礼的话，送外卖时遇到突发事件也没有怨言和辩解。”金发男孩打着哈哈，不知是不是在为我解围。我在自己对于顾客的记忆中勉强揪出了对他的印象。说来惭愧，我第一次被店长斥责，好像就是因为夜巡太困而在给他送餐时恍恍惚惚地直接说了“你”而不是“顾客先生”。不过他看上去起码也是大学生了，被他叫“小姐姐”感觉还怪诡异的。
“诶？g的警员也会经常吃这种高热快餐吗？”
老板下一句漫不经心的询问让我瞬间愣住。g警员？为什么忽然扯到这个？不会是说金发男孩本人吧？他的发根都是棕黑色的，应该是染过发，g这种地方难道不会管制员工的外形吗——
男孩好像没有看出我的动摇，笑眯眯地说：“很经常哦！不过果然还是新鲜出炉的汉堡肉和店里的小姐姐们最棒了！我从来没点过这里的外卖，但之前小森小姐姐去送别人的餐时我看到她因为衣着风格太像被通缉的食尸鬼而被当场控制了来着。”
——他还真是g警员啊？！
“我怎么没听小森君说过出了这种事？”店长疑惑地望向我。
“说了的话，店里的大家可能会认为我在故意找借口解释迟送的单子，店长先生也有可能会觉得我与食尸鬼相像会引起顾客猜忌，还有可能会干脆辞退我不是吗？老是有这种莫名其妙的……”说到一半，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个机会——削减店长对我的怀疑的机会。我猛地憋住一口气，把自己呛得泪眼婆娑，低下头抓住衣角，让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食尸鬼什么的……老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破坏我的日常生活。我的父母也好，我自己也好，都是因为这种东西才……”
“也，也别这么说啊，小森君，我又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店长有些无措地退让，有金发男孩提出的g那次半乌龙事件作证，他大概不会再纠结我在店里不吃东西的问题了。而我含糊不清的措辞应该足以让人想象出一起父母被食尸鬼吃掉的惨剧，但愿他能把这当做我缺乏教养的缘由。
金发男孩抿着嘴思索了片刻，直起身子开口道：“店长先生，是我唐突，真的很抱歉。但是，小森小姐姐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请让我做一次她的担保人，好吗？小森小姐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多教你敬语的。”
“既然nagachikakun都这么说了。”店长无奈地看了看店面另一边正结账的客人，叹了口气：“那么，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小森君，快去准备算今天的总账吧。”
我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应了一声，去清算收银机的零钱了。金发男孩结了自己的账，很快消失在了门外。但等下班的工作完成，我在距快餐店最近的那个街角看到他倚在路灯柱下时，并没有很惊讶。
“哟，小森小姐姐。”他摘下头上的耳机，朝我举手示意。“真巧啊，你也走这边？”
“不，我去涩谷区。”我立马说了一个与佐藤家相反的方向。
“我记得那里治安不太好，要我送你一程吗？”
“不用了，谢谢你，nagachikasan！被陌生的男性随从着回家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在店外跟我说话不用敬语也没问题的，你可以直接叫我hide——我的朋友们都这么称呼我。”金发男孩笑着摆了摆手。“那我就送你到最近的地铁站，好吗？”
我准备踏上斑马线的脚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一时半会儿说不出同意或是拒绝的话，大脑一片混乱。
——他说hide？
但凡他的姓氏再好记一点，我也不至于到现在都没联想到，这个距我一步之遥的人就是金木研最好的朋友——永近英良。说真的，他的全名读起来是金木研的全名所带的音节的两倍啊喂！明明金发与常用头戴式耳机这两点特征也很明显……要怪就怪动画只给配角画一身衣服吧，没了那件黄黑相间的长袖上衣，他看上去和一般的个性张扬的路人大学生没什么区别。
“绿灯要结束了哦？”
永近英良指指马路上的信号灯，仍噙着笑意看着我，我却摆不出自若的神色，也演不出胆小又充满排斥意味的十八岁普通女生了，只能木然地踏出脚步，走向我所知的最近的地铁站，想尽快与他分开。
气氛变得格外沉闷，永近英良却仿佛没有注意到一样，态度依然主动得让我心悸：“那个，小森小姐姐，我刚刚擅自加入了你和老板的对话，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我说我想帮你是认真的，你会讲英语吗？我想用英语来类比会好理解一点。”
“啊，你讲吧。”我侧着脸，把目光锁定在右侧的临街店铺橱窗上，尽可能不想让自己的面容继续出现在永近英良的眼中。
“就拿英语的……命令文来说吧。就算你用了sir、madam这样的敬称，加please和不加please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在日语里，我们通常用在动词前面加o或者go的方法来表敬语。具体的用法和可以省略的地方是需要日常积累和练习来记住的……”
——他听起来是真的想教会我。
永近英良的英语发音比我在东京遇到的其他人都要好上一截，我不由自主地就开始认真听了。这时，他突然顿了一下，加快脚步绕到我右侧，重新占据我的视野，指向街对面：“对了，你知道吗？听说日本的中华餐馆里的菜式和真正的中国菜味道是不一样的。”
我下意识地把头扭向他所指的方向，那边确实有一家红棕色招牌的中华餐馆，不过已经关了门，黑洞洞的落地窗让我赶紧转回了目光：“我也不清楚……我没去吃过。”
永近英良与我视线相接，眨了眨眼，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略过了刚刚的话题，继续他的教导：“还有一点，尽可能不要用太多的watashi。总是强调自称会让人觉得你很以自我为中心……”
“诶？！为什么是这样？”我忍不住反问。“如果说‘ithinkthehamburgerisdisgusting’，就能强调这只是我个人主观的想法，但直接说‘thehamburgerisdisgusting’难道不会更加显得我独断专行吗？”
永近英良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在日本不是这样的，慢慢习惯就好了。你在说到‘店里’的时候，经常用‘watashidajino’，对吧？但……‘our’这个概念，更多的时候是用‘uchino’来表示的。”
我花了一些时间去消化这些知识，甚至没注意到地铁站已经到了，还是永近英良把我叫住的。他停在地铁口，掏出手机，提议道：“可以跟你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吗，小森小姐姐？”
“请别叫我小姐姐了……你已经在g工作了，年龄应该比我大吧？”我低声嘟囔着，妥协地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line。
“我也才刚过二十岁啊，是大学在读生！在g做的是助理职员的打工而已，管biggirl的店员叫小姐姐也是习惯啦，今天以前我还不知道你才十八岁呢。”永近英良说着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和名字的汉字打在备忘录里，将手机屏幕转了个个儿给我看。“如果你不喜欢的话，那我就叫你小浅海了？”
——店长或者其他店员有在店里叫过我的全名吗？那时候永近英良在店里吗？
我默默发送好友申请，不敢问出脑海里萦绕的无数个问题。
——他知道我其实不是日本人吗？他知道我的身份都是伪造的吗？他知道我是个食尸鬼吗？他难道不觉得日常敬语都讲不好的人却能说清英语很奇怪吗？永近英良是被我归到与四方莲示同样的“基本上可以当作好人”那一类，我大致知道他的立场是偏向金木研的，但在搞清楚他的行为动机之前，我不敢冒险把自己的过多信息暴露给他。
“a——sa——，好了。”永近英良很快接受了好友申请。“那么，以后就多多指教了，快去赶地铁吧，小浅海。”
“那就再见了，永……呃，英君。”我硬着头皮叫了那个比姓氏好念多了的昵称，头也不回地快步走进了地铁站。我不知道永近英良接下来打算去哪儿，我要是折返的话会不会再撞上他，只好乖乖从这里坐地铁离开。
——干脆真的去十三区抽查一下壁虎的凌晨日程吧。
我肉疼地取出零钱，买了车票，并给佐藤发消息告知了今天的事情，以及我今晚不能回家也不能照常夜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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