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分支
持续不断的尖锐铃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不情愿地把脸埋进枕头，下意识地伸手到枕头下面掏手机，摸到一片空荡后，我才真正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到了自己身处何处。
——狭小但整洁的卧室，进门后没几步就是床，床铺另一侧隔着一个床头柜，对面便紧挨着入墙式衣柜。
我翻过身，望向半开的卧室门，看到只穿着沙滩短裤的佐藤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毛巾擦着头从浴室里跑出来，从餐桌上拾起手机。
——啊，不是闹钟，是佐藤的手机来着。
我把视线转向床头柜上没有开启铃声的电子闹钟，上面显示着现在的时间——1月4日，上午九点半。
距离讨伐战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月，佐藤迅速与之前的同伴取得联系，重整互帮互助小联盟，将八惠子班的那几个原青桐树底层成员也编入了小组。
由于之前理发店关门关了太久，佐藤怕引起居民怀疑，干脆做出了卖掉店面迁址重开一家的决定。他本人也从原来的住处搬到了备用的公寓里，并把我一同带了过去。虽然我已经在这间公寓度过了近两个星期，但每个早晨睁开眼睛，我还是会为身下床铺的柔软和房间的温暖而感到不真实。要知道，就算除去青桐树那破破烂烂的基地，我在这世界上住过的地方也只有医院和笛口朝木那同样只能睡病床的钢板房了。而这几个月的半流浪生涯也让我变得对“与男人同居”这件事毫无敏感，我和佐藤都是几次三番过了命的交情了，避嫌还重要吗。
我不舍地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准备起床，这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的重心猛地摇晃了一下，我连忙扶住墙壁，以为是之前伤到脑子留下了什么后遗症，但我很快又发现，闹钟也确确实实地在床头柜上震动，蹦跳几下之后“啪”地扣在了桌面上。还没等我恢复思考能力，震动消失了，我连忙冲出房间问佐藤：“刚才发生什么了！”
“哦，地震了。”佐藤朝我晃晃手机屏幕，面不改色地道早安：“终于舍得起床了啊，小浅海。”
“不需要跑吗！还是说因为是食尸鬼不怕房子塌掉！”
“这个震级没关系的，而且我的家具都有做防震措施。东京不是强震区，一般情况下不用管它。”佐藤说着把手机放回桌上，皱了皱眉头，从纸抽盒里抽出餐巾纸去擦拭洒在桌子上的咖啡。
“……这就是日本吗！”
我无言以对，从壶里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咖啡喝下去，见一时半会儿都没有余震才慢慢平复下心情，回屋换了衣服准备去洗漱。
不一会儿，我又残念地隔着厕所的门呼唤佐藤：“佐藤先生，能不能帮我个忙？”
“厕所没有纸了吗？”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忍笑。
“不是。你有没有……”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用日语该怎么说，憋出来一句“paperformenses？”
佐藤沉默了一会儿，不确定地说：“你是说napukin？”
我也用了好一会儿来思考这三个音节，觉得他说的可能是napkin的日式发音。最终是佐藤把手机递进来让我直接搜索图片，再确认传达无误。他当然不会储备卫生巾，只能临时出门买。我拆开久违的棉布片，忍不住哀嚎自己已经内分泌紊乱到完全忘记女孩会来月经这回事了。
“我之前几个月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
……
我走出厕所后又给自己添了一杯咖啡，换佐藤进去找吹风机吹干头发。由于没有一日三餐，这无所事事的半个月好像让我的作息也变紊乱了。佐藤交给我不少影碟来打发时间，我趁着注意力集中于屏幕触觉变迟钝，边看电影边会啃几口自己的赫子，连日常如何觅食填饱肚子都不需要担忧。
收拾完浴室的佐藤回到餐厅，往我对面一坐，若有所思地说：“喂，小浅海，既然你连身体都恢复正常了，等我们的新理发店开起来，要不要考虑去打工？你也不能今后都窝在我这儿啊。”
“要我去打杂吗？我可不会理发啊。”我苦着脸咽下一口咖啡。
“你可以做学徒。”佐藤的态度倒是比我想象的认真。“关键在于我们不会要求看你的身份证明或让你签什么需要抵押的合同，你现在可还是个黑户。我父亲也不是没给我留下备用的户籍，但把别人加进来有点麻烦……”
——是啊。合法身份这个问题很重要。
我盯着咖啡杯里的漩陷入了沉思，一张明明很熟悉的脸忽然出现在我脑海里。可能是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和他扯上过关系，所以我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人——我记忆中与人类社会轻松相融、甚至能称得上有钱有势的月山习。
“我的脸没有被搜查官看到过，所以只要拥有合法的身份证明，我在其他地方也可以打工吧。”我打断佐藤的盘算，按自己的思路捋下去。“佐藤先生，你知道……美食家吗？”
佐藤一顿，蹙起了双眉。“你是说那个紫色头发的家伙。”他掩不住厌恶地说。“我知道他，他在二十区活跃，不过听说之前消停了一阵子。”
我点点头：“其实我在领悟这个世界时也见过他。我觉得他应该有能力为我杜撰出一个合法身份。”
“你确定要和那种极端分子接触？他肯定不会轻易施惠于你。”佐藤的眉头皱得更紧。“他们那一群人，把猎杀当做游戏放到宴会厅里欣赏，甚至还有食尸鬼为此豢养了折磨人类食材的解体师……”
“我知道，我都看到过。但你也说了，我不能一直窝在你这里，我也得试试自己去做到点什么吧。”我为肯定自己的想法，再次打断了他。月山习是我在动画里就有所了解的人，以他为契机开启我作为自由身与这个世界的接轨，说不上多明智，但绝对不是最困难的选项。而且他是与主角有所牵连的角色，没准我能通过他来给自己加上点主角组属性加成呢。
“——虽然我没有身家，但我也不是完全没有资本与他接触，在某种程度上，这样反而更好。我想他不缺钱，最多也就是让我做苦力或者线人，正好我无牵无挂，连壁虎……都说我挺厉害的了，我总能为美食家做到点什么吧？当然，如果他对独眼食尸鬼的味道还感兴趣，说不定可以用我的肉来交换呢。”
见佐藤仍然面色凝重，我忙继续充实自己八字没一撇的空想：“食尸鬼经常夜晚在外活动的吧？我现在嗅觉变好了，能找到哪里有食尸鬼，我可以到美食家常驻的地盘去打听他。”
“……不用那么麻烦。”许久，佐藤缓缓吐出一口气，重新拿起手机，说道。“美食家和万丈他们在一起，我这就帮你传话。”
“哈？这就——不，等等，万丈？为什么——”
这回是佐藤干脆地打断了我：“我们都是在原住地聚集不起眼的小团体的领导人，本来就挺聊得来。刚逃离青桐树的时候，我们就确立了保持联系的方式，方便以后沟通合作。”
我本来不想在蹭住蹭喝这么久后在这种事上继续麻烦他，这下子又靠他走了捷径，脑海里盘旋的更多的问题堆在嗓子眼，最后只能挤出一句“那就拜托你了”。
……
与月山习的见面敲定在了两天后，为了方便万一出了什么事好戴上面具保护自身隐私，我从对方给出的几个备选时间里选了凌晨一点。对方则发给我一个地址，让我准时赶到。
出乎我意料的是，目的地并不是ktv或酒吧这种本身像是用来做暗中交易的地方，也不是什么明显属于大户人家的基地，而是一所位于住宅区之中、平平无奇的独栋公寓，门前所挂的姓名牌上只印着一个片假名组成的单词，读起来和“月山”毫无关系。
“就是这里。”佐藤放下手机导航，示意我敲门。
我深吸一口气，把手放到了门铃上，但在我按下之前，就有人打开了屋门。走出来迎接的是我半个月未见的万丈，他上下打量我一番，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笑意，不过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从门口让开，请我和佐藤进屋。
“这里是万丈先生的家吗？”经过他身边时，我好奇地向他询问。“感觉这么低调的风格和美食家不是很搭啊。”
“这里是美食家准备的住所，方便我们隐匿行踪。我们也是刚搬来不久。”
还没等我思考出万丈口中的“我们”都包括谁，接下来映入我眼帘的客厅里的景象就让我由于诧异而失语了。
月山习姿态优雅地坐在朴素的布艺沙发上，而坐在他对面的，赫然是金木研与笛口朝木。
——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了。为什么他们会一起出现在这里？
我当机般呆在了门口，不住地眨眼。万丈碰了碰我的胳膊，让我往客厅里跨入了一步，佐藤想要跟进来，却被他拦住了。
“让小浅海和金木他们单独谈吧，我们去外面走走。”
“哈？凭什么我——”
“嘘。”月山习从沙发上起身，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雏实他们已经睡了，不要大声叫嚷哦，响尾蛇。”
“没关系的，佐藤先生。我们待会儿再见。”我喃喃地说着，目光始终无法离开金木研。
佐藤纠结片刻，听从了万丈的建议。奇怪的是，月山习也跟着他们离开了，他在我身后关上门，让我与金木研和笛口朝木共处一室。
“来，坐吧，小浅海，没什么好紧张的。”久别重逢的笛口朝木重新展露出我所熟悉的和蔼一面，请我坐到了刚刚月山习所在的地方。两张沙发中间的茶几上摆着四杯咖啡，金木研把其中一杯往我面前推了推。
“好久不见，小森小姐。佐藤先生托万丈先生告诉我们你有事要找月山先生，他们二人又都属于我的团体，所以笛口先生建议我们先单独谈一谈。”他友好地微笑着，一如我们在医院里第一次见面，也如此前在青桐树重逢。他的一头黑发已经连根变白，神态稳重了不少，却也为他添了一分距离感。
我谨慎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小心翼翼地询问：“金木先生……没有加入青桐树吗？”
金木研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脸上的微笑多了一丝无奈：“在共同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后，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愿意追随青桐树的理念？”
“可能是因为她预知到过那样的未来。”笛口朝木严肃地讲出了如同开玩笑一样的话。“金木君，其实这才是我想要让小浅海和你单独面谈的真正原因。直接说结论你可能不会相信，但，先听听小浅海的话吧。”
金木研似乎没想到笛口朝木要开启的是一个如此超自然的话题，他困惑地“啊？”了一声，妥协般点了一下头：“我会认真听的，小森小姐……请讲吧。”
——好家伙，都走完第一季的剧情了，还要再面对这种局面？但既然我们已经无法避免产生交集，那么就像我曾经设想过的那样，向金木研开诚布公吧。
我按捺住急剧加速的心跳带给我的颤栗，回忆自己对笛口朝木和佐藤使用的那个说法，向金木研娓娓道来。
——没有食尸鬼的异世界、神隐般的时空错位、错位的瞬间对这个世界的领悟，以及对于一些陌生人的人生预知。
“小浅海在见到我第一面时，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为食尸鬼，吃不下肉也不会使用赫子，但那时她就能形容出我们夫妻赫子的样子，说出凉子和雏实的名字以及她们的去向，还知道我被壁虎委托了拷问道具的修理和制作，因此，我愿意相信她说的话。”笛口朝木在我讲完自己半虚半实的故事后，为我补充。
“没有早点向你坦白真的很对不起，金木先生！”我深深地低下头，几乎将前额叩上桌面。“我知道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我刚刚从医院里醒来，就知道你来自上井大学，有一个昵称叫‘hide’的朋友，你和神代利世搭上话的契机是你们都在读高槻泉的小说，你们约会那天她穿着低胸的白裙子，在餐厅里只吃了一口三明治，你第一次在学校里拜访西尾锦的时候他正和自己的女朋友贵未在一起，你在董香受伤后执意找到她说不想看到身边的人死去，当你忍不住想吃亚门时四方阻止了你，月山和你交朋友时带你去打了壁球，你们一起去咖啡店时你的手指划伤了，你为了从月山手里救下贵未而让董香吃了你的肉，万丈先壁虎一步在古董找到你，后来壁虎抓着你的头把你往墙上撞——”
我一件件数出足以让金木研相信我能够知晓他人人生经历的例子，金木研忽然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扶起来，神情复杂地让我不用再继续说下去了：“我知道了，我相信你——你不仅认识那些你从没见过的人，有些细节真的是除了当事人以外别人注意不到的。”
笛口朝木倒是比他更惊讶：“比起我的家境，你知道的关于金木君的事情未免太多了。”
“可能是因为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后和他一起卷入了灾祸，所以我知晓的他的命运最为详细。”我硬着头皮给自己找补。
“在你原先的预知里，我加入了青桐树吗。”金木研向我确认。“这是不是意味着未来是可以改变的？或者说，未来我会因为某些原因加入青桐树？”
——其实这可能就单纯只是漫画线路。我记得第二季刚刚放送的时候，网上就有人抱怨主线改动太大。当时我想着等第二季动画完结再连带漫画一起补，结果两边现在都没看过。
“可能是……因为我介入了你们本来该有的故事。”我模棱两可地说。“说不定来自异世界的我出现后，这个拥有食尸鬼的世界产生了不同的平行宇宙呢。所以我想……从今以后，我就再也没有预知优势了，毕竟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动……”
“……听起来很魔幻。”金木研沉默了一会儿才接话，但他没有反驳我的想法，思索半晌后，提起了一个问题：“你说我安慰受伤的小董香，说我不想看到身边的人死去……这件事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
——对了，这件事可能根本就没发生。
我在遭到真户吴绪和亚门钢太郎围捕的那一天就有所意识了，但在青桐树苟活的这段日子钝化了我的思考能力，我这才想到，自己不仅搞没了亚门钢太郎和金木研的第一次见面，还砍掉了金木研和雾岛董香这一段互动。
我望着笛口朝木，头疼地踌躇半晌，说道：“其实，未来早就改变过了。我从最一开始就预知到有一个姓真户的搜查官会杀死笛口先生。如今笛口先生还活着，凉子女士和小雏实也因此逃过一劫。不然，雾岛小姐本应为了保护被目击样貌的小雏实而去找搜查官灭口的……对不起，我刚刚说的雾岛小姐受伤的事和你想吃那个姓亚门的搜查官的事如今应该都没有发生过！”
笛口朝木为我证实：“听了小浅海的预知后，我加强了诊所周边的情报搜集，正如她所料，在壁虎来找我的同一天，那个名为真户的搜查官也找到了诊所。”
金木研皱着眉头思索一阵，提起了一件我未曾想到的事：“我们逃出青桐树那天，我确实有遇到一个姓亚门的搜查官。你们两个有见过吗？从他对我说话的语气来看，他好像与和我拥有相同赫子的人交战过。”
“啊？！我有见过他！因为我预知到过你与他交战，所以我在和他交手的过程中，还忍不住模仿了你在我的预知中对他说的话……”
“——‘杀生本身是不正常的、不想制造仇恨、不想让任何人成为杀人犯’，对吗？”金木研反过来模仿我当初对亚门钢太郎脱口而出的句子，面色柔和下来。“如果是在模仿某个平行世界的我，真的很感谢你能让那个搜查官听到这样的话。我们在战局中相遇时，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向我确认我的身份与这些言语，我想，他确实可以与我们相互交流思想，就算我们是食尸鬼。除此之外，这也是你本来就怀有的念头吧？”
——果然金木研和亚门钢太郎是命中要交集的吗？还好他们说上话了。
比起金木研的认可，我反倒因为这个松了一口气。
“我是这么想的没错啦……”
金木研了然地微微点头，向我伸出了一只手。
“万丈先生向我讲述过你救下凯女士和小光斗的经历。所以我一直都愿意相信你是个可以与我信念相通的人。为你提供一个户籍对月山先生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我们不需要你任何报酬。你一直都是我们的同伴，未来也不会改变。”
——好沉重。日本大学生都这么文绉绉的吗。
我心里暗自感慨，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握上了他的手，当做缔结一个友好的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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