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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若真能如此,日子该多有盼头?”

        徐屠户暗暗想着,默默紧了紧拳头,却又旋即地松开,将满手汗揩在裤边。

        近来,徐屠户多少也听闻了前方战事吃紧的消息,也知道近来每一次金乌东升西落,秦川城便会少一些为躲避战事而举家迁移的人户。但他阖家老小都长在秦川,走也走不了,他便也弃了这个念想。

        徐屠户这人自生下来就是这样活着的,不算恣睢,但麻木忙碌地活着。

        日过西山,刘贺、刘大和张六喜一干人都收摊回家去了。

        徐屠户割完最后一只猪,也正要归家。

        徐屠户正准备挂上休业的牌子,一转身,只见孟三带着两人立在集市坊口。

        “哟,孟东家,您来了!”徐屠户比孟三要年长个七八岁,此刻殷勤地像个侍奉公公。

        “徐屠户,可让我好找啊!”

        “哪儿的话,您在府上招呼一声,我不就得屁颠屁颠地带着上好的猪肉去拜访一圈嘛!”

        孟三冷哼了一声,一身痞气散了出来,“徐屠户,我就有话直说了。今日起,给你三日时限,三日后给我卷铺盖走人,听着没有?”

        徐屠户眼中的光一瞬明灭,眉头紧蹙着“别介别介!咱这么多年的照应了,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每月的摊位金,我老徐可从来不敢拖欠逾期的呀!”

        “你倒是不曾拖欠,”孟三眼中的眸光玩味地流转着,“可你每月交的那点碎银子,打发要饭的呢?老子他娘的不是叫花子!你趁爷这两日快活,紧早给我滚蛋!”

        孟三大手一摆,此事不容商议。

        “别啊,孟三爷,您也是知道的!我家中老丈病妻,孺子年幼,一家老小都指着我供养着,要是连我这小买卖也砸了,一家子上哪要饭去呐?”

        徐屠户眸中盈满了热泪,一张黝黑的脸皱成一团烂布,就差说得声泪俱下。

        孟三不耐烦地别开眼去,“爱上哪上哪,我这是集市坊,不是施粥济民的寺院。你交的银子寒碜,别耽误别人来集市坊做生意!我话撂这了!给你三日滚出集市坊,不然,我就着人来请你走!”

        临了孟三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徐屠户,恶气纵横地带着身后那两个彪身体壮的跟班扬长而去。

        徐屠户立在原地,一缕如血残阳透过集市坊残缺破烂的油竹帘子抽在他脸上。四十多岁的汉子,眼睛一热,哭出声来。

        徐屠户拎着晨午在赵家药铺抓的药,一个人在玄武大道上心无神主地走了近一个时辰,直到日色彻底消无,夜幕笼罩的时候他才克住心神,朝家走去。

        刚跨进家门,一缕白烟绕梁而过,直飘到他眼前—那是汤药气:他妻子的味道。

        徐屠户脚步声一响,不消一刻,只见从屋子里走出一个面容姣好的妇人。

        那妇人闲挽着云髻,帕子轻掩着面,一步步朝徐屠户走来。

        徐屠户看清了立在眼前嘘寒问暖的王娘子,王娘子面色苍白,眼生血丝,轻咳不断。他知道,这是又呕血了。

        徐屠户心眼猛地一酸,身子一颤,一只手急慌慌地伸出去握住了王娘子纤弱的手臂,“又呕血了?”

        “不,不是。”王娘子避过眼去,眼圈却红润得几近滴血。

        徐屠户一把从王娘子手中夺过她的帕子,扯开一看果真白净,他纳闷地睁圆了眼睛,忙问:“到底是怎么了?”

        王娘子再也克忍不住,一把扑到徐屠户怀中,抽噎着说:“是,是我爹。”

        徐屠户一颗心蓦地一沉,如坠寒天冰窟。

        “我爹,我爹他,他今日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说此后前胡都涨价了,他看不惯赵司陌这种暴利虐民的作为,便到赵府门前理论,结果赵司陌的面都没见着,反而被赵府的家丁打了一顿,腿都给砸断了!”

        徐屠户轻抚王娘子细背的手刹那间顿住了。瞬间,狂号的怒火遮天烧过,却在残凉的夜里化作一滩涸泽的泉眼,无可奈何。

        赵司陌的家私足以买下半座秦川城,他一个刚被卷铺盖走人的小屠户又能奈他何呢?

        徐屠户拉着王娘子在屋前的矮阶上坐了很久,两人都哀哀地哭了一阵,不敢放声悲泣,怕惊扰了在里屋做功课的徐小力。

        “这样吧,我们把爹接到家里来住,把庐斋院第卖了,换些银子,给你和爹治病。”徐屠户低声说道,眼光哀凄,“也是没办法的事,银子是死物,人还得活着。”

        王娘子掩面拭了拭泪,她向来是个明事理的,自然答应。只是那庐斋院第是她自幼长大的地方,最后一丝能证身她的小力是书香门第的证据,也是王进士最后的莲花座。真要卖了,她仍觉得心中隐痛。

        “就按你说的办!”王娘子坚定地答,“你还没吃呢吧,我去热热菜,小力也还饿着,一家人就等你呢!”王娘子站起来,只顾奔着东厨去。

        徐屠户呆望着妻子消散在夜色中的背影,久久无言。

        直到小力闻到饭菜香,抢一步从里屋跑了出来,看见他爹窝坐在矮阶上,一身粗俗气,小力一脸的鄙夷和厌恶。

        “爹!”

        “嗯。”徐屠户有气无力地应。

        “爹,这个月能再支我些银子吗?王家公子他们用的纸墨太贵了,我用一般油墨和宣纸的话会被公子们嫌弃的,书院中的公子都用名贵的雪浪纸和松烟墨,我也要用那种!”

        徐屠户当下本就为了银子发愁,这小子不但帮不上忙还来火上浇油。徐屠户立马便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轰开了吵着要用松烟墨和雪浪纸的小力。

        小力挨了他爹一巴掌,两只眼睛瞪得满月似的圆,红肿着眼便跑回屋里去了。小力这正是最要面子的年岁,王娘子再怎么喊他出来吃饭,他都负气不肯出来。

        王娘子无奈,只好趴在门前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别哭了!”徐屠户被身边这一大一小扰得头疼欲裂。

        这一声呵斥没叫王娘子止住哭声,反而愈演愈烈。

        于是,徐屠户在王娘子的哭嚎声中,走出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家,这个怨声萦耳阴气森森的破宅院。

        徐屠户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要去干什么。

        一个人游荡在鬼气严严的街道上,犹如幽魂穿过坟冢。

        玄武大道全无了白昼的喧闹繁华,夜晚尽数露出吃人的利齿和爪牙。

        或许有那么一瞬间,他当真想操起平日里宰猪的那把屠刀,孤身闯入赵府去,能杀一个是一个,能宰一双是一双。若天可怜见,叫他碰上赵司陌,他定要一刀劈开赵司陌那张阴险伪善的面目,大不了自己一命搭进去,也算不白活一场。

        然而,一场怒浪滔天的无望热梦终究被寒凉的残夜吞噬殆尽。

        他倒不要命,可他还有妻儿老小。

        徐屠户倏地瘫坐在地上,热辣的泪灼脸而下,老泪的气味熏呛了整座半死不活的古城。

        徐屠户正堕入五里黑雾中时,忽地只见眼前白茫茫一片。

        可是落雪了?

        于这流火天?

        徐屠户匆匆掩了泪,定睛一看,只见眼前白生生的一片不是什么七月飞雪,而是一张张自夜空中飞落的黑白分明的文书。

        徐屠户于霎时间发觉他身边遍布着这样一张张一沓沓飞落的纸卷,且纸卷上所书的内容皆为相同。

        不多时,徐屠户便身陷一团团纸张烟海中,那些从天而落的纸张文书仍纷至沓来,宛若神明在天上清明祭祖,洒下一把把雪白的纸银。

        徐屠户眼神掠向远方,只见秦川古砖垒成的城墙上此刻正纵横地奔袭着数道飞疾的人影。那些人影无一例外地着了一身夜行衣,一个个轻功了得地在城墙和屋檐上飞掠。一面奔腾而过,一面手中不停地向脚下沉眠的秦川城抛洒这些书有一模一样文字的纸卷。

        徐屠户收回了眼神,只见隔路相望的还有一个打更的更夫,同样面色惊讶万分地目睹着这些黑衣身影在城头幽魅般驰过。

        徐屠户连忙捡起手边一张纸卷,借着那夜清透的月色读了起来,许多字他不认得,便急慌慌地跑回家去,请王娘子宣读。

        王娘子连忙点灯,读起那纸卷上的字来,那些字写得笔走龙蛇,读起来也是荡气回肠、气吞山河。

        纸卷上的字海犹如劲风过雪,在徐屠户脑海中呼啸而过。

        一纸读罢,徐屠户心中只留下些文书上的雪泥鸿爪—什么“天下共主”,什么“以民为本”。

        还有杨京卿和孙昭式的种种滔天罪行。

        “小力他爹,你看!”王娘子一急,竟忘了徐屠户不识字。

        徐屠户看着王娘子颤抖着的、指着纸卷末尾的指头,问:“怎么了?”

        “这文书末尾署着名,署的是,是…”

        徐屠户有些不耐烦,“署的是谁?”

        “李广旭,费闵笙!”

        那夜里,秦川的哨楼中传出警钟声,那几个于夜空中满城散发纸卷文书的黑影消失在更深的夜色中。

        第二日,满城的街道上尽是昨日夜里散落各地的纸卷,黄口小儿都忍不住拾起来念上一念。

        这纸卷上所书的内容也不出意料地成了满城百姓津津乐道的轶事。

        徐屠户仍去了集市坊,他想着反正孟三宽限了他三日,那就能卖一天是一天,临了那日再搬东西走人也不迟。

        没想到,徐屠户刚刚一走进集市坊,就听见刘贺、刘大和张六喜聚在一堆,扯着脖子聊着昨日夜里的奇闻。

        见徐屠户来了,张六喜最先道了一句:“徐哥来了!”

        徐屠户气色不好,十分憔悴地冲那三人点了点头,便坐到三人边上。对于这场景,那三人再熟悉不过,只当是他家又出了什么事,也不再多问了。

        “诶,跟你们说,我今儿大早上刚推开门,就看见满街地上都是那种纸卷,捡起来一看,可真把我一五大三粗的爷们吓着了!哥儿几个说起义军会不会已渗入秦川城内了呀?不然那些黑影也跑得太快了,一瞬便无形了!定是有暗桩相助!”张六喜满眼热望地问剩下那三人。

        刘贺仍是那副淡然样子,啜了口粗瓷盏里的浓茶,漠然开口,“说不准。”

        “我也看着了!”刘大伸了伸脖子,往前搬了搬板凳,“那文书上说什么‘天下共主’,‘民生为本’,也是奇了,我好像能明白点,又没太看明白。不过这和先前传言中起义军的号领没差,说不准这次真能成!”

        “而且你们看那纸卷文书末尾的署名没有?”六喜刚一开口,刘大便应和似的拍了一掌,“竟是李广旭和费闵笙!这二人可都是盖世豪侠!我从前是当真没想到,此番的起义军竟气候这般大,能邀这两位大佛入尊!”

        “是啊!”刘大回道,“李广旭就不必说了,侠名响彻天下,那费闵笙,素来有北疆胡月之美称。听说,前一阵年初的时候,他还曾为了救穷佃户的孤女被朝廷判了死刑,押往京华赴死,后来被江湖势力救了回来,好险就死了!”

        六喜和刘大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刘贺还是一如既往地喝着茶,默默不语。

        良久,见身边那三人都无言,六喜眼中闪过一丝洪亮赤城的光,他冒冒失失地开口:“起义军此次乃浩荡之势,若起义军得胜,说不定咱小老百姓就会有好日子过了。”

        六喜这一番低声道出的杀头之言,着实令刘大惊了一番,一直坐在一旁喝茶的刘贺却抬眸看了六喜一眼,抿着一丝不明的笑。

        徐屠户仍一言不发,眼底微动。

        正当四人皆垂面无语时,远处一阵喧闹声飘了进来。

        徐屠户一抬眼,只见是孟三。

        孟三今日该是喝醉了,跌跌撞撞地跨进来。

        孟三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神色怅惘的徐屠户,深觉得晦气,于是便当着刘贺、刘大和六喜的面将徐屠户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昨日宽限你三日,你还真打算铺子开到最后一日啊?趁早给爷收拾了铺子滚蛋,新摊主明日就到了,别指着老子帮你卷铺盖!”

        孟三又胡骂了几句,高声咒骂,也不知在骂谁。

        徐屠户全程一语不发,低眉垂目。孟三觉得没趣,便提溜着酒坛子走远了。

        这回,刘贺三人总算是知道发生了何事,这会儿一个个都不知应如何劝慰,便都僵着脸回到各自的摊位前,准备营生。

        徐屠户仍半缩在椅子上,目色呆滞。

        不知何时,刘大和六喜都出门迎货去了。这会儿,刘贺终于逮着机会走到徐屠户身边。他也坐了下来,目光幽然深长地望着徐屠户。

        刘贺在徐屠户耳边神嘱般低语:“得到消息,翌日申时,民众集聚在菜市闹事,将衙门的人吸引过去,衙门里有起义军的人,闹起事来,衙门里咱们自己的人就会大开城门,引起义军入城。”

        徐屠户陡然一笑,轻淡吐出一句话来。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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