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窥探

（李斯意）

        春节到了。

        这个全国人民统一、盛大而热闹的节日到了。

        我喜欢热闹。

        2011年的春节和以往的都不一样，我们家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父母、哥哥都在家一起过春节的情况。我记得以前，总是我和哥哥两个人在家里，看春晚、吃饺子，用最传统的北方过春节的方式度过这个阖家团圆的时光。不过有时我们也会接受沈家伯父伯母的邀请，到沈家和承一一起玩耍过节。后来哥哥走了，只剩我一个人。我总是盼望他能回家，所以我哪也不去就呆在家里等他，我也和阿姨学着包饺子，可是他从没回来。我还记得有一年爸爸从国外回来，陪我过了除夕，让我不至于那么冷清，可是妈妈是从来不和我一起过春节的。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之后，爸爸哥哥都在家的时候，她更是把我当成完全的“透明人”。

        但是今年，连妈妈都特意从国外回来了，她对自己的儿子思念成疾，甚至可以容忍我的存在。一家人终于在一起了。我总觉得这是神明送给我的十八岁的成人礼。

        我真的很开心，连阿姨都说她都能感受到我的开心，而且我发现最近哥哥脸上的神色也变得温和起来了，他跟我说话的时候会带着淡淡的笑容。

        所以，我又是太开心了。

        所以，我做了一件错事打破了这份开心。

        我和阿姨请教，靠着以往的记忆动手包了六个饺子，父亲、母亲、哥哥、阿姨、管家叔叔和我一人一个。阿姨单独煮好了这六个样子丑丑的饺子，给每个人的盘子里分了一个。爸爸很疑惑地问：怎么每个人还单独多加一个啊？

        阿姨笑着回答：这是小姐自己包的。

        爸爸很开心，哥哥也笑了。可是妈妈听到了这句话之后，把已经咬了一口的饺子瞬间吐在了餐桌旁的垃圾桶里。剩下的半个也丢在了餐布上。

        看着母亲这一连串不假思索的行为，我有一点愣神，马上我就意识到我做错事儿了。

        我听到爸爸的声音：“孩子自己包的，你这人是怎么回事？”

        母亲并不答话，很明显她并不想参与与我相关的任何话题。

        我看到哥哥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他温和的笑容消失不见了。

        是我没考虑清楚。

        我不敢看妈妈，不敢看那半个饺子，我害怕妈妈生气，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

        我想把自己缩起来，像哥哥没回来时的那样。

        我希望妈妈放过我。

        一直到晚上，妈妈都没有找我。但是我在悄悄下楼喝水的时候听到了父亲和母亲的争吵，时不时还会有摔东西的声音。

        又是因为我。

        月色洒了进来，我站在楼梯上看着楼下的月光，觉得妈妈说的没错，因为我，大家都变得不幸，我是一切不幸的根源，我是罪魁祸首。

        没错，我想起来了，哥哥回来了以后，和以前变了很多，他现在很少露出笑容，也已经不怎么搭理我了，虽然会跟我温和的说话，但是他不怎么开心，我想跟他一起出去散散心，他也会推脱说不去，说自己忙。以前晚上有时会和我一起看电影，而现在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跟我的界限划的清清楚楚，礼貌但是疏远。以前哥哥不是这样的，如果他没有因为我而离开，他也永远不需要这样。

        母亲在家的时候，这种压抑总是让我的脑袋条件反射一样嗡嗡作响。这种嗡嗡的声音到底是什么声音呢？我好像听到过但是又不真切。我想起在我记忆深处的童年，为数不多的几次在冬天在南方路过钱塘江的时候，天气总是湿润清爽，雾蒙蒙的，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南方江面上的货船。其实我第一眼看到货船的时候它应该并没有鸣笛，可是我的脑袋里潜意识地就出现了鸣笛的声音。厚重但是穿透力又很强。后来我就时不时的有点恍惚，那天我是真的听到了鸣笛，还是脑海里自己出现的东西，我自己也分不清楚。好像我以前的经历都是一场梦。

        每次头疼都会让我的思绪飘散，我必须要格外的凝神才能镇定。

        我还是会忍不住总是问自己：真的是我的错吗？可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现在这样又是对的吗？

        没有人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也没有人告诉我我应该往哪走。我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和深渊融为一体，吞噬自己。

        （李嵉之）

        今天是中国的农历新年，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

        斯意一整天都很开心，跑上跑下的。这几天的平和和温暖让我甚至有种错觉，好像以前我们每年都是这么幸福，一家人安安稳稳在一起。但是我忘了，这毕竟是错觉。

        晚上的时候，阿姨突然给每人分了一个斯意自己包的小饺子，虽然她可能是心血来潮，是包的样子也不是特别好看但是依然让我很吃惊。

        可是我没想到，母亲竟然做出这样的反应。我一下子就清醒了。

        我看到斯意呆住了，她忍着眼泪，看着餐布上的半个饺子好半天才回过神，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低着头吃饭，不发出一点声音。她坐在我对面，整个晚上，她都没有再把头抬起来过。

        我一直都知道母亲不喜欢斯意，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啊我想起来了，母亲一向如此。

        我很小的时候，斯意还没有回来，父母经常很忙，忙着满世界乱飞。每次偶尔回来也不是温馨和谐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母亲把在工作上的一套带回了家。她从小给我灌输的理念就是男孩子要沉稳，要以大局为重。说是以大局为重，无非就是以家族的名誉、产业、利益为重，并且以此拒绝甚至打消我的撒娇和示弱。所以，每次很偶尔的，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总是安安静静，没有欢声笑语，也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是例行公事一般。

        父母在生意场上各自运筹帷幄，所以当这两个人碰到一起总是必不可少会发生冲突和矛盾，结果就是彼此相互指责。而在生活当中，一旦涉及到了对我的教育问题，通常都是母亲说的算，哪怕父亲对此有过争执，而且母亲经常不在家，就算这样，也还是母亲掌控我的教育。她也能操纵着我身边所有的人来把我改造成她想要呈现给别人的完美的儿子的形象。而当有人向她汇报我一旦偏离了轨迹，或者出现想要偏离轨迹的迹象时，母亲就会怒气冲冲从世界各地赶回来，不是教导我，而是惩罚我。

        她的惩罚不是打我骂我，而总是面无表情的看着我，我跟她说话她也不理，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哪怕我认了错，她也会继续执行自己的惩罚流程，直到她觉得可以了才会停下。或者有时也会让我罚站。依然是面无表情的看我站在角落，一站就是一天。母亲其实本来表情就不特别丰富，但是小孩子的心思多细腻啊，哪怕当时只有七八岁的我就已经能知道母亲这次的到来到底是不是要惩罚我。

        过后呢，她总是会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为这件事画上一个句号：“妈妈也是为了你好，你要体会到我的良苦用心。嵉之，妈妈爱你。”

        等我看清了现实，更是让我透不过气。

        母亲一直都是这样，甚至变本加厉，她只爱她自己。

        只不过我心里奇怪，以前斯意也不怎么和母亲亲近，但是总也不至于因为一个饺子出现这样的反应，她表现的甚至有点恐惧，在我心里，总是想当然的认为母亲不可能会对自己的女儿做出什么事情，可是即使这样，我都没有想过，我的小妹妹，她过着一段怎么样的生活。

        晚上，我关了灯，听到父母房间那边有动静，刚打开门想去看看什么情况，就看到斯意背对着我站在楼梯上。她没注意到我开门，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父母的争吵上。我听到母亲一边摔东西一边说：你们真让我恶心！她为什么要活着给我添堵！她才是罪魁祸首！

        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指的是父亲和谁，也不知道罪魁祸首的“她”指的又是谁，我只看到斯意慢慢把头低下，看着楼下凉凉的月光，就这么站着，默不作声。

        当时的她就像一个玻璃洋娃娃，晶莹剔透但是一碰就碎了，我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就那么站着，连呼吸都弱了很多。清冷的月光记录了所有。我的记忆总和三年前相重叠。都是皎洁的月夜，只不过三年前斯意身边有我，而现在却全然不同，她一个人站在楼梯上，经受着煎熬，低头沉思。

        我同样也不知道的是，今年的春节和两年前的春节，到底哪一个才把斯意拖进了无边的地狱，她一个人在做着孤独的斗争，她在深渊里挣扎，而我却在围观，毫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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