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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二十三三行


到沈家的第二日,裴煖照例打算去拜访沈万舟,再磨一磨看看他肯不肯松口。虽说可以直接解决了他再扶植沈二公子,但在不清楚沈三行为人和能力的情况下,还是没必要多费这一道功夫。

        哪知到了沈万舟那院子门口,守在外头的家仆却告诉裴煖,沈万舟骤染风寒,无法见客。

        “怎么昨日见时沈家主还好好的,今日就染病了呢?”裴煖抱臂看着守在门口的仆役问道。

        那家仆边擦着额头冒出的冷汗,畏畏缩缩解释:“小人也不知啊,昨个老爷跟您见完面时确实还没事,只是后来又出门了一趟,想来夜晚风大,这一回来就病倒了。”

        裴煖不置可否,回来跟薛弈光他们讲了,三人商量着出门走走。薛弈光哂笑:“这是在躲着我们呢。早不病晚不病,专挑着这个时候病,就是怕见我们。要我说,昨晚就该解决了他,拖得越久麻烦越多。”

        快出院门时,听到外面传来句清越男声,听起来略微耳熟,似乎是在管教下人。

        薛弈光突然想到了什么,偏头去看温鹤行,两人对视一眼,发现对方眼中也是了然神色。

        两人心照不宣,薛弈光便冲他微扬下颌,笑着道:“我猜对了。”

        那院门外有个跪在地上收拾东西的下人,低垂着头几乎要把脸埋起来,地上落着凌乱的黑色药渣。

        在他跟前站着个清润如玉的青年,干干净净的模样,神色也温和,虽是在管教下人却没厉声呵斥,只是稍稍严厉。

        见有人出来,青年移开目光朝这边望来,见是薛弈光,他蓦地绽出个微笑,显然还记得这张脸。

        “沈二公子,又见面了。”薛弈光招呼了声。

        上次见这人便是在临下船时,他对这青年印象不错,温和守礼,便猜想对方出身优裕,今日在沈家见到他,青年的身份呼之欲出。

        沈三行朝他一礼,告罪道:“昨日我回来便听闻家中来了三位贵客,因琐事缠身,未能及时前去拜访,多有得罪。”

        其实他这话说的偏颇,把错处都归因于自己,可事实上是他兄长有心不让他见客,沈万舟独断专行,从不让他接触家中要事。

        裴煖上前蹲下拨弄一番药渣,起身时拿绣帕擦干净手指,判断道:“看样子倒像是真病了,没在骗人。”

        沈三行立刻见礼,又道:“兄长昨日出门回来就病下,卧床不起。病来如山倒,若耽误了几位的要事,在下先在这替他赔个不是。”

        “倒也没什么要紧事情,不急着这几天。”薛弈光一边说着,他低头瞧了瞧,认出跪在地上的下人便是昨日他在门口逗弄过的少年小苑。

        到底是别人家务事,他也不能越过去管教,只又看向沈三行:“敢问沈二公子,这孩子犯了什么事?”

        “起来吧。”沈三行对那少年吩咐了句,小苑端着盆站起来,依然有些委屈地埋着头,沈三行又道,“是兄长喝药的药渣。方才我见他将药渣往外面倒,差点倒在别人家门口,便约束了几句,约莫言辞有些严厉。”

        “不是我!是福叔让我倒的!”小苑突然抬起头来反驳,满脸的不服气,“他说倒别人门口老爷的病就能立即好起来!”

        “那也不能损人利己。你倒别人门口,病气都渡给人家,即使兄长病能好转,也难免良心不安。”沈三行语重心长。

        小苑一个劲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沈三行叹口气,无奈道:“你下去吧,今后不许再犯。”

        等那圆脸少年匆匆跑走,沈三行转向薛弈光赔了笑,歉意道:“见笑了,小苑他少年心性,办事也有失妥当。”

        薛弈光不甚在意,笑道:“我倒觉得这孩子好玩,昨天跟我讲了青州好些趣事。”

        沈三行温和笑了,他道:“三位初至青州,想必还没来得及好好逛逛。正好兄长此时抱恙在身,无法好生招待几位,左右此时无事,那便由我陪几位贵客出门转转,权当是个赔罪。”

        青州这边通行主要依靠河道,故两边街道相对较为窄小,中间一线水路,挂着朱青燕灯笼的乌篷小船往来不绝。

        薛弈光站在桥上,望着下头来来去去的船只如同游鱼在水里穿行,有种拥挤又熙攘的热闹。

        沈三行顺着他视线望去,提议道:“若薛公子有兴趣,也可以试试叫个船家,载着你们将这镇子逛一圈。有些地方沿街不好走,河上倒是很方便。”

        薛弈光忙拒绝了:“昨日刚从船上下来,我脑子还发晕,可不想再上去晃悠了。”

        沈三行也不强求,引着人往前去。

        薛弈光从桥上下来,顺着河边走。河岸行人的倒影落在天光水色里,波光微漾,船家撑着竹篙轻轻一点,那倒影便碎了。

        温鹤行沉默地与薛弈光并肩走着,不着痕迹地拉了他一下,二人换了个位置,温鹤行走在外侧。薛弈光偏头瞧他一眼,没说什么。

        前头河道逐渐开阔,连着一片碧波荡漾的湖,水面上也不再是小船相互拥挤着,而是停泊了不少张灯结彩的画舫,朱红大船上牵了彩绸,雕龙画凤,船头的灯笼也不再只是朱青燕,看样式各不相同,应该各家的标记。

        薛弈光停了步,有些好奇地打量。

        沈三行原本走在前头,见他有兴趣,便回头说道:“都是青州富庶人家的船,平日会聚在一起游湖,风雅些的在水上吟诗作赋,快活些的便在湖心饮酒作乐。”

        “看那边,”沈三行虚虚一指,“兰花徽记的是徐家船,流云徽记是张家船……”

        “这其中有沈家的船吗?”裴煖扫视一圈,问道。

        “在那头,”沈三行遥遥虚指一个方向,轻轻一点,那船头有金色鹭鸶徽记,“是兄长的船,兄长时常在上面宴请宾朋。”

        薛弈光朝那头望去,确实见到一艘华美画舫,比别的船大上不少,船头装饰了不少艳丽花卉,在一众画舫中也极为打眼。

        “沈家主倒是颇懂享乐之趣。”

        时辰差不多,几人便在湖边寻了处酒楼入座,沈三行做东传了满桌菜。

        “沈二公子,”薛弈光忽然想起什么,旋即问道,“我听闻沈家主时常去逛花楼?”他这话带着点玩笑的语调,好似只是谈笑间那么随口一问,并无打听他人私事的意思。

        “确实。”沈三行也没有避讳,如实答了,“兄长喜欢玩乐,青州这边花楼也不少,兄长便爱去寻乐子。”

        他似是感觉到不妥,又补充道:“不过兄长很少将姑娘带回家里,他顾及沈家颜面,不敢做太过放浪形骸之事。”

        “哦?”薛弈光又笑,尾音拖得长长的,使人心神荡漾,“那他最爱去哪家花楼,你可知道?”

        “悠悠阁。”沈三行答道,他答得肯定,并无隐瞒。

        薛弈光心里漫上点疑虑,他抓住了那点飘忽的疑虑,面上笑意不动声色。

        他坐得与沈三行离近了些,替他斟了杯酒,几乎带着点调笑的意思,问他:“沈二公子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他这话没说完,余下来的那半句却不言而喻,就等着沈三行自己说出来。逗弄这种如松如玉的世家君子令他觉得有趣,江潮如此,沈三行亦如此。

        “我也去。”谁知沈三行却不按常理出牌,他答得自若,声音里听不出半点薛弈光预料的尴尬与窘迫。

        他像是看出薛弈光的不解,又道,好似这般风月事沾了他身也不曾给他染上一点绮艳隐晦的颜色:“我曾经去时,遇见过兄长不止一次,”他又笑了,有些无奈,“但我不曾让兄长看到我,他向来不喜见我,我总不好当面扰他兴致。”

        不对劲,理由绝不是这个。

        薛弈光手里筷子戳着碗底,思绪暗涌,那点疑虑不仅没有散去,反倒无端生出一种笃定的直觉。

        “那沈二公子,”薛弈光状似随意问道,“悠悠阁中,可有你中意的姑娘?”

        “是……有的。”方才还从容不迫的沈三行这才露了点羞窘,好似是说出一个隐藏起来的巨大秘密,一个只有他才知晓的晦涩心事。

        薛弈光推动着这个问题,也煽动着沈家小少爷心里的波澜:“哦?不知是哪位姑娘,得了沈二公子青眼,还入了沈二公子心里?”

        他的声音像把柔软的钩子,悄无声息勾住沈三行将出口的话语。

        沈三行半晌没说话。

        他下意识望去一个方向,酒楼大门正冲着一片接天莲叶的荷塘,临水而立的,是一栋精巧小楼,流水般的琴声与幽美的歌吟伴着湖面的微风遥遥而至。

        薛弈光不出声,不去催促,他等着沈三行亲手将这个秘密奉上。

        “她叫阮梨。”

        沈三行念出了那个他含在唇间心底的名字。

        是了。

        薛弈光心头尘埃落定。

        那被疑虑所掩盖的暗礁显露了,接着冒了个尖,一条漫长的线索终于露出漆黑水下的一点轮廓。

        “真是个惹人怜爱的名字。”他眯起眼笑了笑。

        阮梨。小苑口中提到过家主沈万舟经常光顾的姑娘,也是沈家次子沈三行的心上人。到底是怎样一位女子,才能让沈家两兄弟同时倾心于她?

        “温鹤行?他现在还配称宗师?”旁边一桌坐着位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此时一拍桌子,满桌碗碟酒菜都跟着震三震。

        薛弈光思路被猛然打断,不禁皱眉,循声望去。

        络腮胡汉子同桌吃酒的人夸夸其谈:“可不是!不过是个吃里扒外的下三滥货色,他那点名声不都是寒川给他造势出来的,泰清养他那么多年,可没想到却养了条白眼儿狼!”

        这是近来江湖上流传甚广的闲谈,此话一出更是一语激起千层浪,旁的几桌有所耳闻者都随声附和。

        温鹤行早年被寒川捧得太高,已是树敌遍地,此时他失却寒川这一倚仗,声名自然是得从九天之上滚下来跌进泥坑里,那些闻风而动的嫉恨者奈何不了他,却免不了动动嘴皮子过把痛打落水狗的瘾。

        薛弈光却瞧着不是那么愉悦,眼神狠厉得像是能从对方身上割下一层皮来,也幸亏说话那人背身向他,否则必定起冲突。

        反观温鹤行,仍目不斜视沉默静坐,间或替旁侧人夹一筷子菜。

        脑子里正想着对方该如何死法,桌下却探过一只手隐秘握住薛弈光手腕,与此同时将他袖口冒了个尖的雪亮薄刃给不动声色推回去。

        薛弈光回眸,就见温鹤行沉静如水眼神,对着他几不可见摇头。

        他挣动两下,箍住手腕的手掌好似焊死的烙铁,温鹤行眼中带着点示弱的恳求。

        薛弈光仿佛被那个眼神安抚到。

        接着他却偏过头,避开温鹤行视线微微蹙眉。面对这般顺从放低身段的温鹤行,他似乎被取悦到,也莫名生出些许烦躁。

        可这烦躁因何而生,薛弈光自己也说不清。

        他只觉得心中不舒坦,一股郁结之气难以发泄,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只闷得慌。

        分明这个人自己都不在乎,他凭什么要多管闲事。

        他放松手腕,钳住他的那只手也识趣地松开,无人察觉到这场暗中的胶着。

        沈三行只见得薛弈光忽然面色不善,匆匆忙忙回忆一遍自己言辞中可有不妥,到底也未能想出个结果来。

        旁桌的人还在喋喋不休,薛弈光转过脸,对着不明所以的沈家少爷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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