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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二十旧梦


许是亲手抚过重铸的霜雪明,旧物总是粘连起昔日的幻影,令薛弈光心绪不宁。

        他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一会儿想着裴煖说要去青州沈家,一会儿又反复想起那支摔碎的笛子和高高溅起的碎片,以及温鹤行空茫又痛楚的眼睛。

        后面困得不行,他终于昏昏沉沉睡下,夜里沉梦纷繁,像一张斑斓的网将他困住。

        薛弈光一会儿看到母亲静坐在廊下,轻轻哼着越州传唱的曲调,她身着华美繁复的衣饰,像樽精美易碎的琉璃瓷瓶,那个她再嫁的男人站在她身后,脸隐匿在深重的阴影中。

        一会儿又看到个半大孩子跌在地上,哭喊着叫他“哥哥”,那是沈瑶光。暴雨倾盆,雨水和溅起的泥水落在他脸上,他离去的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转眼又在云台的临水小楼阁上,师弟撑住案几凑近窗边望着他,束好的发上插了支玉兰簪子,脸因羞恼而通红,还色厉内荏冲他喊“你这是歪解!”。他感觉自己似乎是笑了。

        还有阳春三月,梨花满枝,温鹤行自树下行过,那双浸着寒冰雪水的眸子若有若无向他一瞥,他便知晓自己完了,余生他都将甘愿为这一眼沉沦。

        最后最后,那些层层叠叠的画面交错在一起,如水波一般荡开,他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压迫着,被身后无数只手推搡着,向深潭中走去。

        冰冷刺骨的潭水渐渐上涨,漫过他的口鼻眼耳,他被梦境拉扯着往下坠去,坠落向更深沉的暗处。

        风呼啸着从薛弈光耳边刮过,将他长发高高扬起,鹅毛大雪簌簌飘下,落在他衣领与后颈的空隙里,冰得人浑身一震。

        他在及膝的深雪中奔走,一脚深一脚浅,雪下的太大,积得太厚,完全掩埋了山路。他在风雪中伸出冻得僵硬的手,盖在眼上挡住风,眯着眼艰难得辨认着方向。

        这样的夜晚看不见星月,黯淡无光,只有雪地反射着丁点朦胧的光亮。薛弈光将脚从雪里挪出来,接着往前走,雪继续下着,这么大的雪落下,很快就将他脚下踩出来的痕迹掩盖住。

        他一面庆幸着还好雪大,那些跟在后头追杀的人不容易找到他的踪迹,一面又担忧,他也找不见温鹤行,即使温鹤行曾从这里经过,他也未必能看出来。

        这是薛弈光进风夜山的第二日,离他从跟在温鹤行身边的那个巫医口里打听到消息已经过了两天两夜,他呵出个笑,觉得恍若隔世。

        薛弈光叹口气,自嘲笑笑,怕是自己在找到那个人之前就要先被冻死在这荒无人迹的雪山里。

        或许温鹤行根本不会有事,早从困局中脱身,又或许那个人已经死了。不管怎样,他所做的一切,他特地赶赴至此,孤身闯进雪山,都可能成为一场徒劳。

        两日前他接到冉卡的消息求他救温鹤行一命,那个总是跟在温鹤行身边救死扶伤的羽族巫医焦急找到他,可临到面前却什么也不肯说。

        薛弈光不耐烦问起温鹤行去处,冉卡支吾着说辞漏洞百出。薛弈光觉得不太对劲,便使了点手段逼问,那巫医胆怯柔弱,经不起吓,很快便将温鹤行下落告知。

        温鹤行于几日前接到寒川弟子的求助信,是从辛州风夜山一带发出的,信上说的含糊不清令温鹤行也略有怀疑,可附在信里的还有寒川信物做不得假,温鹤行一番思量后还是前去。

        薛弈光一听便知有诈,这个时候寒川断不会有弟子在外游历,更何况的人迹罕至的风夜山,温鹤行必定也是知晓的,可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去了。

        薛弈光在山脚零落的人家打听过一圈,却无人见过一个白衣负剑的青年,只说前些天见着一队行踪诡异穿着黑衣的人往雪山里头去了。

        严冬腊月,四季飘雪的风夜山更是冷到骨子里。薛弈光刚开始还能仗着不错的轻功一掠而远踏雪无痕,可随着体力流逝,寒冷加剧,他也逐渐动弹不得,只能凭借双脚一步步走下去。

        好冷。

        他喘口气,整个人冻得近乎麻木,张口也没冒什么白气,伤口的血刚渗出来就被冻住,那块地方已经是青紫颜色,薛弈光伸手碰了下,已经没什么知觉了。

        此前他偶遇了山民口中的那伙人,那些人显然有备而来,交手一番后他得以侥幸脱身,却也受了不轻的伤。

        我到底为何而来?为他还是为我自己?薛弈光拢了拢氅衣,神思随着风雪飘得好远。

        数月前风雨飘摇山岭间的血腥味还未散去,死在他手底下的那些年轻人白衣染血,那个人纵马离去从未回头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他究竟为何来此?是想赴死?还是让温热的心脏再一次被践踏被粉碎?

        就因为他骗了温鹤行跟他春风一度,那个人竟生了杀意,欲将他除之而后快。他分明恨极那个人,却依旧像条闻着味的狗,循着消息一路到此想要找到温鹤行。

        自作自受。薛弈光抹去眼睫上的碎雪。

        他继续往前走去,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模糊瞧见前头雪地里有些许痕迹,还有零星的血迹。

        看样子是有人刚经过,并且只有一人,时间太短,落雪还来不及将这些痕迹掩盖。

        是温鹤行。

        他想。微微一怔,心头忽又冒出点热气,驱散了周身的冷意。

        薛弈光往前走的动作快上几分,他怕迟了,这点痕迹就瞧不见了。

        他循着那血迹,又往前头走了段路,遥遥看见雪地里一块突起的巨石,悬着的心便重重落下。

        薛弈光快步过去,果然就见温鹤行斜靠在山石下的背风处,闭目休憩。

        见到那个身影的刹那,他蓦地明了自己因何而来。

        是为了作个了结。

        盖因他还未彻底死心仍存有一线念想,就算那个人从始至终都未曾真正看他一眼,就算那个人甚至想要他性命,他也想见他一面。

        也因薛弈光知晓,温鹤行这样沾不到半点红尘的人今次会遭人算计,也是受自己牵连。江潮委托让他暗中探查的事终究引火烧身,可这火燃起来烧的第一个人不是他,而是温鹤行。

        得知温鹤行被人引至风夜山后他便义无反顾来找他,这是他对那个人的最后一点温柔,是薛弈光对温鹤行最后的不舍。

        这样便结束了,两不相欠。他心狠手辣,对自己也这样狠。

        察觉他靠近,温鹤行便睁开了眼,无声注视他良久,最终嘶哑道:“你为何要来?”

        这个人看上去真可怜,孑然瑟缩在山石背风处,被冻得僵硬的头发粘连着冷凝的血块,脸上也有擦伤。

        “自然是来替你收尸。”这是他不久前才在心里自问过的话,薛弈光平静回答。

        温鹤行将他扯进山石之下的狭窄地方,声音听起来有些难过:“你不该来。你该恨我,盼着我死。”

        薛弈光一边拉过温鹤行四下看看,检查他身上的伤处,闻言手下一顿:“是啊,我该恨你,也希望你死。”

        这山石底下的空隙很小,只能容一人待着尚有余裕,两人便着实很逼仄。温鹤行默不作声往外挪动些许,挡住大部分风雪。

        薛弈光逐一看过那些伤处,无一不是狰狞可怖,外伤尚且如此严重,内伤想必更加骇人。

        薛弈光沉默垂眸,心想怕是今日两人都要交代在此。

        温鹤行脸上竟有些无奈,有些笑意,似乎还有些温柔。可天太暗,风雪漫眼,薛弈光看不清,只能听见他声音如往常一般平静淡然:“你走吧,否则来不及了。”

        薛弈光破天荒笑了,自两人于秋红岭分道扬镳以来,这还是数月里温鹤行头一次见他笑过。

        “你都快没命了,至少让我亲眼看着你死吧。”

        那些恶毒刻薄的话在舌尖转了几个来回,可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温鹤行没有再劝他走,许是觉得多一人陪葬也是好的。他一眨不眨望着他,那双平静冷然的眼好似成了结冰的湖面,薛弈光能在上面看见自己的影子。

        薛弈光略微缩起身,靠得离温鹤行更近一些,脱下身上氅衣披着两人紧紧贴在一起的身躯上,汲取着对方身上几近于无的那点暖意。

        离得太近,他们彼此脖颈交缠,唇齿相依,耳边只能听到猎猎风声,和彼此交融的呼吸。

        “温鹤行。”薛弈光忽然叫道。他稍微抬了下手,没留神碰到温鹤行的伤口,听到耳边呼吸乱了节拍,他立马僵住不敢动。

        其实他再谨慎也没用,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几乎遍及温鹤行全身,很难想象他在找到温鹤行之前,这个人经历了怎样一场鏖战。

        “嗯。”温鹤行应声,声音平缓,听不出端倪。

        “温鹤行。”他又喊。

        “嗯。”

        “温鹤行。”

        “嗯。在。”温鹤行不厌其烦地回应。

        “温长离。”薛弈光又道。

        “嗯。”

        光阴好似在此刻倒流,回到最初关系还不似如今不死不休的地步。

        那时薛弈光一身雪青衣衫,撵着温鹤行不知轻重逗弄这个雪砌玉雕似的人,一连串喊他却无人应声,一眨眼已是数年后了。

        “温长离。”薛弈光又叫他,这次还没等他回应,薛弈光就自己先笑出了声。温鹤行也不问为什么,就安静听他笑,胸膛轻微的颤动隔着衣物传来。

        “长离者,凤鸟也。”薛弈光笑够了,凑在温鹤行耳边说道,他嗤笑一声,呼出的热气都往温鹤行耳朵里钻,“你这个字不好,一点都不好。”他又道,“单看字面,真晦气。”

        温鹤行静静听着他说话,空出一只手轻抚他后背。薛弈光慢慢挪出手,抱住温鹤行,脸埋在他肩窝,闷闷地说,“生死长离,温鹤行,你我会死在这里吗?”

        “不会。”温鹤行的手盖在他发上,顺着快结成冰的发丝拂过。

        “好可笑。”薛弈光闷笑出声,呼出的热气在冰天雪地里很快便消散,“你不是嫌我恶心,觉着我不知廉耻,还迫不及待要我命吗?此刻竟也同我困在此处,还离得这样近。”

        温鹤行拂去他发上的落雪,缓声道:“我从未想过杀你。”可他只是否认,从不解释。

        薛弈光哂然。

        风声过耳,那些呼啸中,遥遥地又夹杂了人声。

        薛弈光浑身一绷,整个人警觉起来,“有人来了。”他小声道,转头看着温鹤行,“得赶紧走。”

        温鹤行点头,也不多言,撑身起来,霜雪明被他提在手上,剑尖在雪里划出一道道痕迹。

        薛弈光看着温鹤行动作,察觉到他腿上也有伤,“还能走吗?”温鹤行嗯声,薛弈光靠过去将他手搭在自己肩上。

        薛弈光承担着他一部分重量,扶着温鹤行艰难行走,呼吸里尽是冰渣雪屑,他说:“温鹤行,你才说过,你不会死在这里。”

        “你也不会。”耳后传来温鹤行的声音,薛弈光却心下一沉,他能感觉到后背逐渐被血浸湿,那血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

        两个人在雪地里慢慢行进,留下两串凌乱的脚印,和落了一路的血迹。

        可身后的人声不仅没有远去,反而愈发近了。两个人一起走终究还是太慢了,追兵将至,这会儿已经可以看到模糊的人影。

        近了,更近了,呼啸的风雪将身后的声音送至耳边。

        人语声,刀剑争鸣声,箭镞上弦声,那些声音形成严密的包围网,薛弈光心底一凉,走不掉了。

        “你快走。”温鹤行将霜雪明一横,挡住身后扑上来的攻击,反手一划将人击退,这样简单的动作也让他伤势加重几分。

        薛弈光将温鹤行稍微挪下位置,空出两只手,转头往后看,看到不远处站着数十人,正谨慎地望着这两只负伤的困兽。

        “你别再动了。”薛弈光在温鹤行耳边说,一边掷出薄刃,叮一声金属相击,截下射过来的一箭。

        他带着温鹤行倒退着挪步,眼睛死死盯住对面的人。这样的打斗环境对他极为不利,风雪扑面,混淆人的视线,模糊人的耳力,让他很难辨清攻击的方位。

        “铮”一声,是温鹤行的剑替他挡下一击。

        又是一声,薛弈光薄刃掷出,挡住来袭的暗器。风雪加身,他却被冷汗浸透,只能感觉到身后的呼吸渐渐微弱。

        破空声接连响起,他翻手一抖,左手袖中短匕滑出挡住先到的一击,再接连挡下几声,右手正要再抽出薄刃掷出,却惊觉袖中空空,仓促间只来得及抽出随身带着的玉笛——

        清脆的碎裂声。

        又是一箭,薛弈光手中只有短匕这一个倚仗,来不及衡量后果,他猛然推开温鹤行,接着闪身险险避开,箭矢从他手臂划过,带起血花。

        四箭齐发,他侧身避开一支,短匕挡住一箭,却无法再避开剩下两支箭。他感觉到左腿和腰腹一痛,凉得彻骨,热得滚烫。

        他侧目往旁边,想要叫住温鹤行,可箭上的力道太大,他被带着踉跄后退。

        他们此时站在个近乎陡崖的雪坡,他一脚踏空,就见温鹤行嘶声喊着他的名字,向着他的方向徒劳地伸出手。

        风雪迷眼,他在疼痛中模糊地想,这还真是最后一眼。

        接着重重跌落,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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