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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紫棠


等温鹤行打点好住处,又找人打听完捉影所在的地方,独身来到那门口时,天色已晚。

        本来动作快些也能早点到的,或者他到桐桥镇时就直接去捉影。可也许是约同近乡情怯一类的情绪,让他不自觉放慢脚程。

        前头三年过得无波无澜,自寒川到云州一路上也走得义无反顾。可这临到头,他反倒生出些许迟疑来。

        似乎他一伸手,就会打碎这个美梦。

        薛弈光没死。

        温鹤行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最初的反应竟不是惊喜,心里翻涌起浪涛般汹涌又似墨浓烈的情绪,百味陈杂。

        他渐渐从这番感受中咂摸出一点尘埃落定的味道,就好像薛弈光还在是理所应当的,就好像他自己一直明白一样。

        可他在自己心里再如何想法,终究和从别人口中听闻时是不同的。他也不去质疑半点这消息的真假,仿佛笃定。

        “听到我没死,你是不是很不高兴?”那个身影又出现了,就闪现在温鹤行身侧,靠近他耳畔低语。

        “你看,你都一点没笑。”他贴着温鹤行耳廓说,声音低柔宛如呢喃,呼出的气息喷洒在他脸侧。

        温鹤行侧过头,那近乎暧昧的呼吸就散了。

        “是他没死,你早该死了。”他极为难得地接了那人的话。

        “哈,那有什么区别,他是我,我是他,我同他一样,你在透过我看着他!”

        那人说出一长串绕令人费解的拗口之言,蓦地笑出了声,笑得前仰后合,好像温鹤行说的是什么令人发笑的拙劣言语,又像在冷眼旁观看他不甘心地挣扎。

        “温宗师,你敢说不是吗?”

        温鹤行神色淡淡,看起来滴水不漏,他看他一眼,没接这句。

        那人便得寸进尺凑过来,与他相隔不过一指,脸也贴得极近,“你有想过吗,你与他二人再相见,他会是什么反应?”他一笑,咬牙切齿地,说出的话如毒蛇吐信,“你以为他还想见到你吗?”

        温鹤行眸光凛冽,冷眼瞥他,不置一词。

        于是他便笑得更得意,暮色四合,残照最后那丁点余晖落在他面上,衬得那笑艳丽又诡谲。

        “温宗师啊温宗师,你还不明白。你还以为一切尽在你掌握吗,你还把现在当做是三年前吗,你竟觉得他还会爱你吗?哈!你说对了一点,我的确不是他,可他!他也不是那个爱你的薛弈光了!”

        那人最后猛地靠近,唇贴着温鹤行下颌,似要留下一个吻,却在温鹤行伸手触上门扉的刹那消失于最后一抹暮光中,只余下一声大笑。

        “温鹤行,你不过是自欺欺人!如果他还爱你,那他为何不来寻你见你!”

        温鹤行深吸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扣响三下门环,手上稍微一使力,将门朝里头推,门居然轻易就大打开了。

        没插上门闩?他心里生出些疑惑,某个猜测的巨大黑影开始露出一角。

        但这不是他能迟疑的时候,想着,就顺着走了进去,晚风一吹门便在他身后合上。

        捉影所在的是个五进院落,按例是有些僭越,可这是太尉周棠亲自划下来的,有他的名头放在那,没人敢去置喙。

        院子很空荡,走过垂花门也没见着一个人影。青石铺就的地面只上只听得见他一人的脚步,院里的修竹葱茏,一片窸窣的沙沙声。

        温鹤行敏锐察觉到不对劲。

        外面都在传捉影里头防卫有多严密,才能让那么多捕风老手有来无回,可他从靠近这院落到他走到腹地,也没见一个守卫。他能感觉得到,这么长一段路竟连个盯梢的暗哨也没有,还不如普通富商宅子里看得严实。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显然不太对头。

        那只可能是薛弈光知道他会来,撤了所有人,特地在此等候。

        关于某个猜测的黑影越发浓重,可他不愿去往深里想哪怕一星半点。

        “薛弈光!来人啦!薛弈光!来人啦!”

        静谧之中突然有声音如平地惊雷般乍响,温鹤行猛然看向声音方向,见是一只灰白鹦鹉停在树梢。

        他一看过去,那鹦鹉就大叫着向院子更深处飞去,眨眼便溶进夜色。

        片刻后,尽后头那栋七层高楼方向传来一阵杂乱鸟鸣,数十只鸟扑腾着飞起,好不热闹。

        好了,不管里面有多少人是否准备好了让他来,反正现在这么一闹,聋子也该知晓了。

        温鹤行又朝里走了一段。今夜月色正好,天幕无云,四野低垂,晚风清浅和畅,被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有阵阵虫鸣。

        刚才那只鹦鹉不知飞哪去了,也没再见着,大概是消停了。

        他过了月门,眼前是一片敞阔庭院,绕了一圈楠竹作衬,坪上载了许多白鹃梅。圃里还有些看起来精心打理的,月色下看不分明,约莫是药草一类。

        当下白鹃梅正值花期,一树树枝繁叶茂,弯垂的细枝上团团簇簇开满了白花,月下看像极了一树新雪。

        薛弈光就坐在一树白鹃梅底下,斜靠了张藤椅,五月云州的晚上早已经没有半点寒意,可他腿上却依然搭了张薄毯。紫棠色衣衫绣了竹叶,宽大的袖逶迤下来,几乎要垂到地上。

        温鹤行脑海里莫名闪过那个雪青的幻象和他身上如瀑的紫藤,想起他尖锐地笑着。

        “温鹤行,你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不爱你!”

        那笑近乎凄厉。

        可面前货真价实的薛弈光面色平和,原本凌厉的容貌在月色下被映衬得格外温柔。

        他拢了衣袖,没打算起身,半扬起脸勾起个没什么温度的淡笑,冲温鹤行说道:“好久不见。”

        那声音里却也没有半分久别重逢的怀念,像极今夜月色,淡然无波。

        温鹤行走近一步,又停住,想说的话在喉咙里头绕了几个来回,又囫囵咽下去,只也跟着道出一句。

        “好久不见。”

        他闻见薛弈光身上带着一种特殊的香,和庭院里的花香草木香杂糅在一起,完全压过了他所熟悉的微苦草药气息。

        薛弈光还是笑着,探手朝他随意摆摆,说道:“何必如此拘谨,你我好歹相识多年,我不至于连这点面子也不给。”

        温鹤行细细看他,目光描摹过他眼角眉梢,从发顶到耳垂,一寸寸仔细看过了,最后停驻在他那双笑眼上。

        温鹤行问,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你是在等我吗?”

        “不然呢?”薛弈光反问,看着他笑得越发深,话语温软如情人絮语。

        他轻叹一声:“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我等?你也真是冲动,外面你要来杀我的传言沸沸扬扬——温宗师,你又怎么敢独自前来,笃定我不会杀你呢?”

        薛弈光其实是很适合笑的,他原本长相偏凌厉,锋芒毕现,有一种尖锐的漂亮。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咄咄逼人,甚至会有几分阴鸷。可一笑起来就如春水初融,明媚昳丽。

        江湖人谁不知道薛弈光有一副好皮相,他的美貌总是与心狠手辣联系在一起,被人称作蛇蝎美人。这皮相得益于他母亲,昔日花荫夫人的倾城颜色能从南地越州传至京华羲邑,甚至传到天子耳畔。

        但薛弈光现在虽对温鹤行笑着,可那笑却只浮于表面,客气生疏。那眼虽朝向温鹤行,眼波流转,目光温柔,可心神却半点没放在他身上。

        温鹤行喉结滚动,哑声道:“影存,我从未想过杀你。”

        “我晓得的,”薛弈光慢悠悠一抬手,作出个安抚的手势,“你们寒川这等名门正派,杀人自然不会大张旗鼓说出来,那多难看,总得寻着个好听的由头。”

        温鹤行急着想向他解释,“那并非我的本意,影存,我……”

        “闭嘴!你没资格这么叫我!”

        那一声表字仿佛是一个火星,落在滚油里瞬间燃起一片火海。薛弈光立时爆出一声怒喝,闪身便从藤椅上离开,陡然闪现在他面前,咬牙切齿道。

        那双狭长漂亮的眼睛里,燃烧着灼烫的恨意。

        温鹤行一时默然,不能言语。

        先前仅是隐忧的阴影终于露出庞然全貌,心里一把重锤轰然高高砸下,将一腔的期望砸个稀烂。

        他早在来之前就作过种种假设,也考虑过希望落空或是怎样的,或者干脆这整个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骗局又会哪般,自然,也想到过薛弈光会不再对他存有感情。

        往前一想,之前重重诡谲之处分毫毕现,薛弈光没死他却三年里面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哪怕伤得再重托人传个信总没问题吧,而今薛弈光成为捉影头领,看样子伤早就痊愈了,却根本没想过去寒川找他。

        那个曾经敢杀出重围独上寒川见他一面的青年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面前这个神色冰冷的薛弈光。

        原本那些解释不通的地方已经非常明晰,几乎是要把答案摊开在他面前,无非是温鹤行自己不愿意承认。

        可当他真正面对薛弈光不再爱他,甚至恨他的事实时,温鹤行却心口一阵抽疼,茫然失措。

        他声音发寒,几乎不受自己控制般说道:“你杳无音信三年,就是为了当周棠座下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吗?”

        薛弈光突兀笑出声,反问道:“你是因为听说了这个,才想起来寻我的吗?怎么,不甘心了吗温宗师?从前我不也是你身边跟着的一条狗吗?可这又有何区别,反正我一条贱命,跟着谁都一样。”

        温鹤行直视他眼睛,定定道:“我来寻你只因我想见到你!我从未那样看待你!”

        “当然,毕竟就算是养条狗,相处久了也该有些情分,总不至于痛下杀手。”薛弈光冷笑,“而我对你而言连狗都不如,你才狠得下心来杀我。”

        “原本你就憎我厌我,那点情分都是我自己好不容易讨来的,”薛弈光轻嗤一声,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他,“而今你我再无半点干系,我又何必眼巴巴凑上去讨嫌,是想被你算计第二次吗?”

        温鹤行一回神,便听见薛弈光这样说道,才晃神原来自己不由自主问出口来。

        “你不能这样,”他只能干巴巴挤出一句,说得艰涩稠苦,“我没有说过。”他重复道,“我也未曾想过要取你性命。”

        薛弈光又笑了,他笑起来是十成十的漂亮。

        以前他也爱笑,但不是这般笑,他应当笑得张扬恣肆,乖戾又傲气,而不是像一株月下随时会被折断的花枝。

        薛弈光说,“温宗师,”抬手将耳边的发挽到后头,“这种事不是这么来的。感情么,不就讲求个你情我愿,何必咬死了不肯放手呢。”

        他又好似想起了什么,笑弯了眼。

        “更何况,一直是我死缠烂打,眼巴巴追着你不放,你可从来没有伸手回应过。难道你现在施舍似的招招手,我就要像条狗一样眼巴巴滚回去?你当你是谁,我们之间又还剩下什么关系?”

        “我不是!我们之间也……”温鹤行急着开口想解释,却惊觉薛弈光说的句句属实,根本没有可辩解的地方。

        薛弈光看着他百口莫辩的样子,悠悠道:“现在我想开了,觉得累了,不再与你纠缠,你该觉得高兴才是。咱们从此大路各走一边,谁也不欠谁什么,不好么?你非要迎头撞上来,是要逼着我杀你吗?”

        “不好,”温鹤行开口,声音钝钝的,“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是,我不能。”薛弈光从善如流,点头没反驳,“可你的决定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也是你先与我恩断义绝,那可不是我逼你。”

        温鹤行嘴唇翕动,好几次张口想要再说些什么来挽回。薛弈光看着他长叹一口气,抖下身上落的白鹃梅,抬脚好像就要离开。

        “影存……你可是在怪我?”温鹤行追问,薛弈光脚步微顿,却没停下,他接着问,“怪我袖手旁观他们在秋红岭围杀你,怪我最终来迟还与你分道扬镳?”

        他言语间步步紧逼,想要从对方口中拿到一个回答,“怪我在风夜山未留下,怪我并未与你死在一起?”

        薛弈光不答,他哂笑一声,声音在夜色里凉凉的。

        “温鹤行,既然你自己都明白,又何必再来问我?放心,我如今不怪你,我只是恨你。”

        温鹤行急步上前,想拦住他,夜色中骤然寒光一现向他刺来,他将迎面来的寒光卸力打落在地,见是一枚薄刃。

        “温鹤行,”薛弈光背对着他没回身,身形笼在大片的花荫下,掷出薄刃的手指轻柔地接住落下的花瓣,“你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他身后蓦地响起脚步声,随着温鹤行的靠近,薛弈光隐约闻见一股血腥味。他猜想那是温鹤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受过伤。

        接着,一柄裹着白布的长剑递到他面前。

        温鹤行沉声道:“那你便杀了我。反正这条命归你所有。”

        薛弈光侧过头,勾起唇角笑了,方才那一瞬间的怨恨与疯狂仿佛只是一场短暂的幻觉,端丽得静若好女。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薛弈光慢条斯理说着,淡淡瞥他一眼,嘲讽道,“你的命又不值钱,温宗师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他轻声说着,又朝庭院深处走去,沿着缠花小道,几下便要离开。

        温鹤行再也顾不上其他,疾步上前追上他,霜雪明一横便拦在他跟前,挡住薛弈光去路。

        薛弈光一抬眼,就对上温鹤行沉默压抑的目光。他在这样的目光中缓缓眨了下眼,轻声问道:“温鹤行,你就当真这么不想离开?”

        温鹤行只专注看着他,没有回答,显然是个默认的意思。他屏住呼吸,等着薛弈光接下来的话,惶恐得连手中霜雪明都轻微颤抖。

        “好啊。”

        薛弈光脸上陡然绽出一个诡异到极致也艳丽到极致的笑,他手指轻轻贴上温鹤行下颌,眼神在对方身上来回逡巡,像是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残忍而扭曲。

        “那你这条命便先留着,拿来给我陪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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