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85章

sein和平时没什么两样，那不是一场金铁相接、反复拉锯的战斗，机体上自然不会留下什么伤痕。惨白的人工光源把它身上的珠光衬得细腻多彩。体型庞大的巨人高达几十米，静静矗立着时却让人觉得纤细优雅。

        总士扶住sein垂落在地的手，还不待工作人员手动操纵，驾驶舱就自动推出了。在总士面前sein乖顺无比，好像他的主人还在一样。

        周围的人一怔，心中又涌起了希望。医疗中心的人则跟在总士身后，眼睛只盯着他。连接了sein的生理传感器上的直线已经说明了一切，尘埃落定，他们没什么可做的了。

        驾驶舱停在总士面前，舱门自动弹开。总士不由自主地抖了下。

        周围的人也探身过来，驾驶舱里空荡荡，没有奇迹，他们垂下肩，又向后退开。

        总士却探身而入，双手捧起了驾驶位上仅剩的协同服。他小心翼翼地，像是捧着自己的心，动作很奇怪。医疗中心的人不错眼珠地看着他，甚至拿出了装了安定剂的注射器，随时准备冲上来。

        离总士最近的人忽然抽了口气，因为那衣服动了动，一只棕色的小鸟从协同服里钻了出来。

        那小家伙昏头昏脑地往前栽了好几步，总士没来得及用手接住它。他本能地蹲身用腿接了下，顺势滑跪在地，将那在衣服里滚了好几圈，倒了毛的小鹌鹑捧到眼前。小家伙冲他叽叽叫了两声，完全没有吸取教训的意思，又向前走了几步。总士空白一片的脸上显出几分惊慌，把手往前胸前又收了收，生怕它再掉下去。

        豆豆借着总士的动作，伸长脖子用头顶和颊边最细最软的毛蹭了蹭他不知何时被眼泪沾湿的脸。它缩回脖子，用黑豆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总士，像要把他的样子印在视网膜上、刻进大脑里。

        它定定地看着总士，最后恋恋不舍地“叽”了声，像还有千言万语没有说出口。但已经来不及了，豆豆的轮廓渐渐模糊，细瘦的脚爪一软，它从总士掌心上摔了下来。

        这瞬间恐惧压过了一切，总士表情崩裂，惊慌地用胳膊将小鸟接住，但他的胳膊穿过了那道虚影，只捞起了一件空荡荡的协同服。棕色的小身形化作细碎的光点，消失在了总士胸前。

        与此同时，marksein发出一声低吟，像悠长的叹息。一直在机身表面流动的珠光从搭载了核的部位逐渐褪去，转眼变回了救世主型初到龙宫岛时的白色。那呆板、失去了灵魂的白刺得人眼睛痛，总士只在余光瞥见了一点儿就别过头不敢再看。他躬身低头，将脸埋在协同服里，蜷成一团，左手隔着协同服摸到了胸前的水晶珠，想从那上求一丝安慰。他在黑暗里亲吻着失去了温度的布料，用它擦干泪，也将残存的气息深深吸进肺腑，试图把那人存在过痕迹留在自己身体里。

        人类因为同化而消失的情景总士很清楚。

        festum由硅构成，也就是土。很多年前，真壁红音在建岛之初就提出了一个带着些许幻想色彩的想法——festum可能是在找回去的地方。

        总士看过那时档案，他最开始是相信这个说法的。它与龙宫岛主动离开人类社会，寻求战斗之外的其他可能的核心理念有异曲同工之妙，二者都认为人类与festum有共通之处，相信人类能与之沟通。总士觉得这个想法天真又浪漫，带着人类对未知世界的无限好奇，和历史长河中无数坐着炮仗想一飞冲天，背着风筝跳下悬崖的科学家一样，听起来傻里傻气，但也许有一天真的能实现。直到他第一次看见同伴在眼前变成一簇莹绿色晶体。

        与奈卡晶洞中耗费2600万年才形成的震撼人心的水晶剑不同，不过寸许长的晶簇在短短几秒内形成。剔透的水晶由内向外舒展开来、迅速蔓，将整个人包裹在内，然后叮地一声炸裂，碎成不足指节长的晶体。那过程比一现的昙花还短暂，美得夺人心魄、让人词穷。

        如果它没有吞噬一个的生命的话。

        总士还记得自己捡起了清透的碎片，上面还残留着体温。那碎片转眼就在他的掌心里碎成更细的粉末，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古人尚能马革裹尸，现代人类战场上大概率能找到一些躯体的残片。而festum不同，它们干净利索地让人们就此尘归尘、土归土，一切归于无，再无缘得见。

        从那以后他其实就不怎么相信那些浪漫的说辞了，即便他从未说出口。无机质的金色怪物空洞得令人毛骨悚然，里面没有可以交流的灵魂。血与火炙烤着他的骨肉，洗去了不多的天真，将他淬炼成不带一丝装饰的利剑。他们把敌人的力量化为己用，只为活下来。和他重要的人、和大家一起，活下来。

        然后……

        然后，他弄丢了自己的宝物，又在失而复得时发现他已时日无多。

        festum的力量让他最珍视的人可以留在他身边，即便这陪伴是一捧留不住的沙，攥得越紧，流的越快。他忽然又相信真壁红音的话了，相信也许天真和浪漫在残酷的生存之战中依然有存活的空间。

        人们总说他理智非常，其实只是他把自己深深埋了起来，让人看不清他的内心。他曾在心灰意冷中丢下了自己的信念，又在奇迹之光的照耀下把它捡了回来，仅此而已。他和所有人一样被苦难折磨得不想再看一眼这世界，只是责任二字融入了他的骨髓，也让他放不下这座岛和岛上的人。

        是一骑把可能性带回他身边。一骑的回归唤醒了他行将就木的灵魂；他带回了小操，让共存二字变得触手可及；一骑是他与这个世界间的缓冲，总士甚至觉得自己在通过他体验活着的感觉。

        一骑既是他与人类世界间的纽带，也架起了他和festum间沟通的桥梁。

        和乙姬不同，一骑给了他一个不同的视角，而且他们离得更近，心贴着心，灵魂贴着灵魂。他能感受到一骑眼中世界——festum没那么冷血嗜杀，它们只是懵懂无知；人类也没那么善良，他们残害同类甚至不需要理由。两个种族间的界线远没有他们想象中的分明。一骑拉着他的手，向前迈了一步，真真切切地向他展示了一种可能。也许人和festum能融为一体，不是你死我活的相互吞噬，不是简单粗暴地你利用我、我利用你，而是找到生命新的形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携手并进。

        这条路也许通向无尽的深渊，把人引向万劫不复；他们也许会在漫长而痛苦的上下求索后，终于还是被历史的洪流淹没，杳无踪迹；但也许他们已经摸到了门把手，只要拧开，迎接他们的就是浩大无垠的广阔天地。

        他不知道。

        一骑已经为此身化灰烬。他也不能停下，要奔赴自己的终局。

        他们鞠躬尽瘁，拼尽全力走到这里，没什么可后悔的，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只希望……

        总士在工作人员伸出手前抬头起身，协同服被他攥在手里，随着他的动作轻飘飘地垂落下来。总士把衣服交给了身边的人，朝医疗中心的人摆了下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机库，往女神之岩而去。

        女神之岩的更衣室里，总士褪下协同服，协同服的胯部固定带挂在了髋部凸出的骨头上，他挑了一下才把它摘下去。和人造子宫相连的接驳器就放在桌子上，之前远见医生已经教过他怎么穿戴了。

        只是现在不需要了……

        总士看着不受控制地变成了金色的双手，随手套上了条检查用的长袍。

        18个小时是极限，一切发生得比预想中的还要快。

        他关上衣柜门，转身靠在上面，水晶吊坠在他胸前荡了荡。总士把挂绳从脖子上解下来，又把水晶球从线绳上取下。他捧着珠子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金色的光穿过无色透明的小珠子，映在蓝紫色的桔梗上，给它染上了些许神秘色彩。

        总士低下头，用变得冰冷的唇吻了吻水晶珠，然后将它含入口中。珠子被一骑打磨得十分光滑，总士恋恋不舍地用舌头抚遍了小珠的每一处，银色的金属环扣有点儿扎人。

        不过没关系，他正需要这个。

        总士微微仰起头，感受着他的永恒之花顺着喉管滚下去，金属环扣在食道上划过的感觉让他安心。

        他们终于在一起了，而且会这样一直在一起，直到这躯体存在的最后的一刻。

        总士的左手贴上了凹进去的腹部，他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里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位于女神之岩中央的人工子宫和以前没什么两样，除了充满整个舱体红色液体外再无他物。工作人员在它边上又搭建了一个稍小一点儿的舱室，和边上的人工子宫有九分像。

        远见医生看见总士漫至小臂的金色，眉头颤了颤。

        总士抬了下手，对她一笑，“还好赶上了。还省了接驳器。”

        司令也在，这让总士有点儿意外。总士的视线从他身上一扫而过，并未多停留，最后落在了小操身上。

        小操一次又一次送他们离开，每次都被独自留下……

        总士学着一骑的样子，把这可怜的孩子拉进自己怀里。

        小操觉得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抓心挠肝，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心底的歇斯底里，勉强没有嘶声痛斥命运的不公。

        总士拍着他的背，看着金色的蔓延到了肩部。重要的人一去不回是什么感觉他最清楚不过，所以也更加心痛怀里的人。

        “未来有无数种可能”总士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我虽然看不到了，但活着的人总能找到方向。一骑偶然成为了festum和人类的混合体，虽然没能活下来……但他提供了一种可能。我也是。也许以后还会出现与我们类似的存在。这种存在可能像基因突变一样，被淘汰，或者活下来。地球上所有的物种都经历过这个，包括人类。哨兵、向导正在经受这样的考验，未来可能出现的新的存在也如是。我们只是迎接了属于我们的命运，不要伤心。”

        总士向后退了一小步，看着小操红肿的眼睛，“不管选择做纯粹的人类，还是成为人和festum的混合体，都没错。甚至放弃自己的存在，成为festum的一部分也没什么不好。festum来到地球后，人类举步维艰。哨兵和向导的出现使矛盾加剧，繁衍也难上加难。不过旧世界的撕裂与崩塌，也是新秩序建立的契机。也许未来，像一骑和我这样新的存在能给我们带来截然不同的答案。但你只要做自己，选自己想走的路就好。”总士说着抹去了小操溢出眼角的泪花。

        “人类和festum都为了生存不断杀死对方，我想双方都牺牲了这么多总会获得些什么。一骑从来都不想战斗，就像他之前会主动接触你一样，他觉得festum和我们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不该被剥夺存在。他每消灭一只festum心中的愧疚就更深一层。人类和festum没有死战到底的理由。虽然艰难，但思想可以共存，只是我们还没找到沟通思想的方法。也许像我这样站在物种边界上的人能把这样的思想传达给festum、传达给星核。”总士顿了顿，声音小了很多。他和一骑相互影响，灵魂不断贴近彼此，想法也趋于一致，“……也算赎罪吧，为了……的生存，杀死了那么多festum。也许我能去festum那边找到打破隔阂的方法，与它们达成和解。任何改变都是从个人开始，然后在群体中蔓延，成为全体的意志，最终再回归个人。而且……当年是我引来了festum，现在……也算有始有终吧。”

        金色已经漫上了总士前胸，“抱歉，没想到最后的最后我还是这么不会说话，讲了一堆有的没的。”总士面有愧色，无奈地摊了摊手，看着小操的眼睛不知何时也变成了金色。

        小操被他的表情逗笑了出来，笑得眼中带泪，“我还没听够，你再多讲会。”

        悲意爬上了总士的眼角，“我其实想说，”总士倾身亲了下小□□色微卷的头发，“我和一骑都希望你好好的……”想说的话太多，都挤到一起反而说不出来了，“如果……”总士笑了下，把没说完的半句咽了下去。

        “我们未来见。”小操笑着接过话头，看着总士的眼睛里还带着水光。

        “好。”

        总士最后看了眼小操，退后一步，再不迟疑地走进人工子宫。

        玻璃罩关闭，和人类体温相近的红色液体从底部的注液口涌出，很快漫过了总士的大腿、前胸。他一直看着小操，直到液体染红了他的视线，扭曲了他眼中的一切。

        总士合上眼，雀跃地等着那一刻的到来。他等了太久，久到他已经忘了没有痛苦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总士在脑海里反复描摹一骑的模样，想着肚子里那朵长开不败永恒之花。

        只要那花还在，他的一生就是一骑陪伴着他走完的。

        女神之岩里一共只有小操、公藏、远见医生和两名工作人员。其他人都已经转移到了第二alvis。他们看着红色的液体充满人造子宫，金色也染遍了总士的身体。那金光愈发强烈，强到让人无法直视。即便如此，小操也坚持看着总士，看着他的手脚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点，很快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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