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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加央


夜入三更,城郊一处赌坊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唐云峥撩开破烂的卷帘走进去,里头一群赌鬼三五错开,正在兴头,在桌上推牌九,摇骰子,打叶子牌,玩得不亦乐乎,缺了一排牙齿的老头嘴里恶臭涎液含都含不住,大叫“开,开”,一个喝得烂醉的酒徒正跪在他脚下,可怜巴巴求他施舍一枚铜板,说要再赌一把,又被他嫌弃碍事一脚踹开,酒徒还好似痴傻,吃吃笑起来。

        唐云峥径直走向赌坊中央,这地方破烂,肮脏,鱼龙混杂,中间空地却高高垒起五节阶梯,上边供着一尊财神雕像,雕像下方端正插着三炷香火,财神面庞叫香烛熏得发黑,双目圆瞪,两边眼角垂下一道红烛残烬,为神为佛者,一边享受供奉,一边流下血泪。

        唐云峥上前掸灭了烟灰,指尖一截,三株香烛断做一半,神像微颤,抖了一抖,随香台缓慢下沉埋入阶内,片刻又缓缓升起。神像已不见了,升起的是一把精铁铸的椅子,椅背左上刻着半边鹰翼,羽毛鳞次栉比,边缘冷白锐利,如根根杀人锋刃。

        唐云峥大马金刀坐着,俯视阶下。吆五喝六的人声一下寂灭,大门外残帘被扯落,一道铁门轰然将入口堵死,行迹放浪的赌徒默契地虎视眈眈地向中央包抄过来,如闻腥而来的夜下饿狼,要将座上人头颅割下,扑上前食其皮肉。

        人群中走出三人,是那个缺牙的老头巴格登,酒鬼德姆,与块头如小山般高大的普鲁第一格斗士,索克。

        禹城周边三城分会的会主,齐聚在此,势要拿下唐云峥一命。

        索克最先沉不住气:“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赶紧从那个位置上滚下来。”

        唐云峥说:“这里臭气难闻,污秽不堪,也就这把椅子坐着勉强舒服,但是你又看不习惯。”

        “那不如这样,”唐云峥翘起腿来,和善地提议说,“你把你那两只肥胖的大腿割下来,垫在我屁股下面,若我坐着觉得软乎,也许一会就下去了。”

        这些普鲁人虽恨他,却不免一阵哄笑,索克恼羞成怒:“你在挑衅我,你敢对我这么放肆!”

        唐云峥目光抬起一些,看向远远躲在角落里的齐那德,指着索克问:“他是不是才来不久?进来干什么的?是为了死后能让秃鹫吃饱一些吗,乌那尔可真不是个东西,什么臭虫都往里塞,他就是这样糟蹋鹰铁督的?”

        齐那德黑着脸不吭声,巴格登和德姆暗中拭好了武器,一时也不敢开口顶撞。只有索克被这般轻视,脸憋得通红,这时扬起头颅来怒吼一声,鼓起的胸肌将胸前衣料完全撑开,再一使力,上衣完全撕裂,露出左右两只肌肉虬结的黢黑臂膀来。

        他两条胳膊上缠满铁圈,铁圈上又密密麻麻嵌满锐利的刀片,十指各套了一只尖头指环,一记拳头下来便要叫人脑浆涂地。

        索克说:“你敢这样冒犯我,冒犯督主,我要把你的脑袋拧下来砸进地板里!”

        他朝唐云峥走去,每走一步都带着震撼的力气,每走一步脚下地板都为之一颤,摇摇欲坠。

        他要以蛮力给对手一个下马威,再踏一步时,脚底一空,一脚踩进破烂的木板里,半天没抽出来。

        唐云峥本就嫌弃他一身唬人的装束,这下更觉得无比厌烦。

        “好了,别玩了。”他有些厌倦说,一手撑着半边下巴,一手徐开折扇,扇面一展,其声铿锵,如冷剑出窍,扇上腾起一道烟气,沾上能腐人皮肉。

        索克红着脸才拔出了腿,唐云峥手中已抛出八煞,如疾风向他面门袭来,只是眨眼功夫,便已到他身前。

        索克举起两只胳膊掩面一挡,刀片格去折扇致命一击,冷兵短暂相交,八煞在空中打了个旋,又急转回去,稳稳落在唐云峥掌上。

        扇上青白的烟气仍叫索克两眼一昏,他使劲晃了晃脑袋,半天才捡回神志,稳住了步子。

        身后人群嗤笑,索克勉强接住一招,便落下风,他越想越怒,怨责在武器身上:“你这个狗杂种敢下毒和爷爷玩阴的?!”

        “……”

        唐云峥一时竟不好反驳,冷冷瞥了眼齐那德,齐那德肩头一怂,往人后缩了又缩。

        唐云峥于是站起身,场上众人都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只有索克满心不服,仰头对他龇了龇牙。

        唐云峥啪一声合上折扇,居高临下朝索克勾了勾手指,这是普鲁人驯化犬类的手势。

        索克被彻底激怒,脚底蓄力,一下跃起,硕大的身躯竟盈在半空,高高朝唐云峥挥下拳头,唐云峥也不见动,索克双目血红,狂叫起来,力足万钧的拳头挟着指尖凶器,眼见就要落在他身上。

        他没有看清唐云峥是怎么举起的手,视野最后只瞧见一片灿烂的金黄,和唐云峥那双满是厌恶的眼睛,血就溢过了眼眶。

        那山一般的身子在空中滞住,又一瞬狠狠跌落下来,砸出巨大的尘埃,身后众人纷纷拍打,掩鼻,再定睛一看。

        索克眉心被八煞整个贯穿,脑门碎裂,八煞捅至后脑,入了肉,吃了血,顶端徐徐开出一朵金色莲花来,千娇百媚地旋转盛放。

        索克死了,手脚并用趴倒在阶下,那姿势如同跪拜,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吱声。

        唐云峥将八煞从他眉心抽出,坐回椅子上:“我本也不想打架,去把乌那尔叫出来。”

        人群有人窃窃说,督主,督主怎么还不露面。

        又有人驳他,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他只能死,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个性子,对待叛离者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唐云峥:“乌那尔,别做个缩头乌龟,敢叫我来就不要躲,我把这里杀干尽了也照样能把你揪出来。”

        人群惴惴不安骚动起来,乌那尔还是露头了,他不似普鲁人那般高壮,偏矮小,黢黑,眉间狭窄,嘴唇肥厚,面相阴沉且凶悍。

        他手里握着唐云峥那柄骨镰,缓缓自阁楼上踏步下来,骨镰竟与他同高。

        唐云峥眼神落在他昔日爱重的武器上,又偏开一些。

        他说:“我手中有事关前线交战的机密情报,你得到了这个,就放我走,以后我与鹰铁督再没有关联。”

        他将情报朝乌那尔扔过去,酒鬼德姆很快接过,仔细察看后面露喜色,与乌那尔细细分析。

        “要没别的事,我就走了。”他缓步走下阶去,人人都在仇视他,人人又不敢拦他,更有甚者暗中舒了口气,心说终于了结了刽刀架在脖子上的恐惧。

        乌那尔挥手,鹰铁督里他的亲兵拦住了唐云峥,唐云峥回眸,见他说:“杀了人,坐脏了凳子,这就想走了?”

        唐云峥说:“便是我犯了天大的罪,这份情报送到国主的手里,都能恕我不死,更何况你我只是私仇。”

        “私仇?恕你不死?”乌那尔哈哈大笑起来,眼底嫉恨中又夹着一丝怜悯,“你真以为你打战回来后向中原递送情报被追杀,只是我一人所为?”

        他话说穿了,局势骤然紧张起来,双方剑拔弩张,巴格登,德姆,齐那德,不知何时共同聚在乌那尔身前,缓缓摆开了进攻的架势,其余鹰铁督人等,均一步一步,拔刀朝唐云峥欺近过来,密不透风,成围剿之势。

        “是国主留不得我。”唐云峥一字字说。

        乌那尔挥起那支骨镰,一声令下:“你也算死了个明白吧。”

        “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讨一个明确的答案。”唐云峥说,“既然我已知道了,那你们就没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了。”

        乌那尔神色一凛,手一挥,一干人等嘶声呐喊,朝唐云峥冲杀过去。杀他的人中,有他相熟或不相熟的面孔,唐云峥展开八煞,手起扇落,游刃有余,一个都没有留手。

        八煞扇骨片片如刃,唐云峥出手迅疾,气劲如吞天云浪,盛大且绵绵不绝,一身黑衣沐在血海之中,一柄八煞灿如虹芒,一招起手便要取人性命。

        八煞吃尽了血,越加兴奋,唐云峥挥手一划,扇子齐齐划开身前三人的咽喉,又一委身,收扇,回头,将扇柄捅入身后偷袭者的胸膛。

        他如渊中蛟龙出海,穿在人群当中,刀剑无眼,均不能碰上他分毫,唯有粘稠血肉铺天盖地埋了他一身,他衣着色深,看不出血色来,只是一双碧眼杀得通红,血溅满脸,已辨不清面貌,满身腥躁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已然疯了,朝乌那尔那方咧嘴一笑,森然的牙齿好似下一刻就要撕咬下他一块皮肉。

        见他已将场中百来人杀了大半,乌那尔惊骇不已,握起骨镰抵在身前,巴格登和德姆护着他,徐徐摆开武器,向唐云峥杀去。

        巴格登使得双刀,刀身一青一红,刀柄上头挂着两只面貌狰狞的骷髅头,这是他杀了草原两任掌管羊群的牧主所得。

        德姆手中握着一只长鞭,其身蜿蜒如毒蛇,鞭上细细分叉,也似蛇身鳞次栉比,每片鳞上暗藏倒刺,一旦触碰便会勾紧血肉,叫人痛不欲生。

        他二人摆开架势,朝唐云峥奔来,却不想唐云峥先手制人,如疾风一般从中掠过他二人,直往乌那尔的方向去。

        巴格登和德姆眼睛一眨,唐云峥竟已至身后,这个速度若是他用剑袭他两人,现在颈上已被划出一道血痕,至少,会在所难免地搭上一条胳膊。

        巴格登和德姆都流下了冷汗,乌那尔已挥刃与唐云峥对上,骨镰坚不可摧,如空中残月,与天降金虹骤然相交,雄浑的气劲撞得乌那尔脑子一嗡,手中几乎脱力,连退数步,唐云峥足尖稳稳陷入地中,地面裂开两道深壑,他指尖翻动,展开八煞,八煞运了他十成的气劲,如陀螺般旋向乌那尔胸前。

        身后的巴格登赶紧掷出右手的刀,竟制不住空中的八煞,刀身生生裂在半空,他赶紧又接一刀,两刀贯出,才将注满巨力的八煞打落在地。

        德姆见状急忙扬手,挥鞭袭向唐云峥,乌那尔见已陷入颓势,唐云峥煞神一般欺近眼前,伸手就可取他性命,便孤注一掷地将手中骨刃直直朝他抛去。

        唐云峥前有骨镰锋芒迎面,后有德姆的鞭法,乌那尔想,这下他分身乏术,自己可以脱身了。不想唐云峥身形滞了一下,躲过了骨镰,他起手,手指就已够到乌那尔的颈间——

        他竟徒手将乌那尔的喉骨硬生生扯了出来,喉骨牵连着些血和肉,又被他不屑一顾地扔在一旁。

        巴格登和德姆见乌那尔倒下,甚至愣了好一会儿才有所反应,德姆看着手中鞭子,蛇鞭明明已经缠紧唐云峥手腕,咬进他皮肤和骨头里,但被他强行挣断,腕骨碎裂,手肘脱臼开来,也要取乌那尔的命。

        他二人这才想到,加央打架,从来是不要命的。

        巴格登喊了一声,德姆回神,扯住蛇鞭要乘胜追击,唐云峥尚能动弹的一只手已拾起了地上的骨镰。

        骨镰归于原主,亢奋地不住颤动,它身影修长而冰冷,头顶弯月般的巨大镰刀,因不能饱食鲜血而抗议地贪婪地嗡鸣。

        唐云峥握着它,灯下如死神降世,一刀便挥下德姆握鞭的整只胳膊,紧追不舍的蛇鞭骤然一松。德姆惨叫一声,巴格登还在趁势拿刀,唐云峥再一挥刃,眼前如电光闪过,还来不及感知疼痛,已被拦腰截做两段。

        他的上半截身子倒在地上,蠕动了片刻,看见唐云峥轻易割开德姆的脖子,再然后,唐云峥踏着满地残肢断臂,在尸山血海中扛起骨镰,一步一步,走向阶上,坐定。

        那冰冷的钢铁的椅子立在他身后,不过为衬托他一二,不配他一坐,他怀中抱着骨镰,一手撑在膝头,神态蔑然。

        “占着我的位置,用着我的刀,就能成为我了?”

        “杂碎们。”

        齐那德不知何时站在了阶下,在一片尸身和残吟中向他下跪。

        唐云峥眯起眼,他叫鲜血糊了满眼,好半会儿才认出是他。

        “哦,是你,齐那德,一个懦夫。”他懒懒评道。

        齐那德嘴唇颤动:“你竟然,你竟然全杀光了……”

        唐云峥歪了歪头,似乎有些迷茫:“不属于我的东西,还留着干嘛。”

        齐那德说:“我愿意归顺督主,我所有的一切都会奉献给督主,求督主饶我一命。”

        唐云峥又慢慢走下阶来,手虚虚一指,指着满地残尸。

        他说,你猜他们为什么恨我,为什么一定要杀了我。

        唐云峥乌红的靴底立在他眼前,下摆连珠成串地不住往下淌血,齐那德疯狂冒着冷汗,舌尖却如同呑咽刀枪一般,不敢言一字,他知道,他知道加央对叛离者从不留活口。

        唐云峥看着他颤颤耸动的发顶,无趣说:“把消息带回普鲁……”

        他微微转身,话音未落,察觉身后一道杀气袭向背心,他本能轻易躲开,却感觉丹田一滞。

        八煞插入了他的背部,在他血肉里开出莲花,一寸寸搅食他的生命。

        他回手一挥骨刃,将齐那德胸膛撕开大半,齐那德重伤,他也有些受不住地向后踉跄几下,跌坐在阶上。

        他勉力支撑着骨镰,唇角不住涌出血来。

        唐云峥咬牙问,你下毒,怎么下的毒,我不可能没有察觉。

        “你一向狂妄自大。”齐那德要死了,他看着唐云峥闭着眼,苦苦支撑的场面,眼中痛恨又癫狂,“是我杀了你,哈,哈。”

        唐云峥思忖片刻:“你一开始就在场上下了毒,是香,混在浊气和血气里,这里所有人都会中毒。”

        “是啊。”齐那德掏出解药,将它撒在地上,“看吧,没有解药啦,你要死在我手里啦!你最后是死在我手里!”

        “反正你不会放过我,不会放过所有人,我们全部人给你一人陪葬,我们地狱底下见吧,督主加央。”齐那德咧嘴一笑,牙齿血红,眼瞳金黄,他奄奄一息却心满意足地躺在地上,整个人有种濒死的破碎的冶艳,宛如一只诱杀死神赢得了终局的阴森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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