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每年逢秋，谏院都会奉圣上旨意，到各官署衙门翻阅档案薄册，考校政绩。
然谏官不作评判，只如实记录考核过程，待统一汇总后呈上御前总览。
等到年末，圣上亲自主持课吏大会，由考官提出相应的问题，再根据秋察时的情况，当场评出优劣，结果直接影响官员的仕途，意在纠察官邪，肃正纲纪。
这便是大周一年一度的“秋察冬考”。
对于为官之人来说，是全年当中的头等大事。
京兆尹李垣不停地擦着额间的小米汗，暗暗感叹时运不济，只因为今年秋察，负责考校他的谏官是温书瑾。
此人迂腐，不懂变通，喜爱抓人微小错处，是出了名的不讲情面。
例如往年秋察，其他谏官会提前通知准备，腾出机会查漏补缺，可今年这温书瑾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来了府衙，让李垣措手不及，直接被吓出一身冷汗。
“公事公办，职责所在”。
温书瑾不喜客套，进门后直接吩咐手下去搬薄子，雷厉风行。
这一查便查了两个时辰，房内静谧，只听到册页翻动的簌簌之音。
温书瑾手中执笔，时不时记录两句，一杯茶换了几次仍是满的。
李垣坐立难安，中衣湿了干，干了又湿，反反复复，便觉瘙痒。他忍不住伸手抓痒，一动，便闹出动静。
温书瑾抬头看了李垣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李大人不必相陪，下官慢慢翻看，一时片刻结束不了。”
“无妨，无妨，城中太平，本官今日难得空闲。温大人继续，不用在意本官。”李垣面上陪着笑，心里叫苦不迭。
他不是没见过认真的，但没见过这么认真的！
李垣伸长了脖子，想看清温书瑾都记了些什么，同时，拢在衣袖中的两手紧紧相握，祈祷今日千万别出什么糟心事，以免被这位司谏大人抓到错处。
他大概忘了有句话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不过片刻，少尹来报，说将军府的二小姐在北山跑马时发现了三具尸体，现命人送来了府衙。
李垣愣了愣，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他只好随少尹来到前堂，见地上果然躺着三具尸体，裹了草席，但难掩刺鼻的气味。
白映雪双手抱剑，面容肃穆地立在尸体跟前，身后一众将军府的侍卫，个个高大魁梧，豹头环眼。
李垣叹气，又是个得罪不起的。
“烦请白二小姐说说这尸体的来历吧。”他正襟危坐于高堂之上，闭上双目养神。
白映雪遂将事情娓娓道来，最后得出结论，“分明有人故意虐杀这三名无辜少女，望李大人明察！”
李垣甩了甩衣袖，沉声问道：“白二小姐可看到贼人面貌？”
白映雪摇头，“未曾。”
李垣有些不耐，“那白二小姐可提供证人指证凶手啊？”
白映雪急声道：“未有证人，我也不知道凶手是谁！映雪把尸体送来官府，理应由官府查验尸体，找出证据，抓到真凶，怎么李大人反倒问起我来了？映雪要知道凶手是谁，还用特地跑来找李大人么！”
“你！”李垣强压下怒气，想到自己只是京兆尹，得罪不起将军府，只好解释，“二小姐莫急，本官也是按例行事，查办命案自有一套程序，切不可逾矩。这样，尸体便交由本官处理，仵作会仔细验尸，不放过蛛丝马迹，定会给二小姐一个交代。”
白映雪正要点头，却听身后响起花甯的声音。
“李大人此言差矣，验明尸身、勘察发案现场、张贴寻人告示，这几样查案手段缺一不可。李大人怎可只凭验尸一项，就草草断案？”
“又是何人教本官断案呐？”李垣的心很累，这些贵族小姐，为什么不在家里绣花弹琴，非要上山跑马，再把弃于郊外的无名尸首捡来为难他呢？
“不敢，本宫只是好心提醒李大人，别忘了顾京城百姓之安危。恶徒猖狂，难免不会继续行凶，若大人不及时抓获真凶，还京城一个太平，我康乐寝食难安。”
在京城，有资格自称本宫的能有几人？
李垣瞪大了双眼，看到花甯从侍卫身后缓缓走出的时候，惊得差点掉下凳去。
竟是大周最受宠的康乐公主！
李垣想哭，他一定出门忘了翻黄历，才会在同一天被这京城最有个性的三位贵人找上门。
“下官参见公主殿下！”李垣低下头，回想方才自己说过的话，生怕得罪了公主。
“大人继续审案，不必顾及本宫。”花甯找了一处坐下，小吏连忙奉上好茶。
白映雪附和道：“是啊，李大人究竟要怎么办这件案子？”
公主坐镇，李垣有一百个胆也不敢含糊，遂正色道：“自是验明尸身，同时勘察发案现场，并找画师肖像用作寻人告示，鉴于凶手手段残忍，本官将报刑部督查，协同追凶，请公主与白二小姐放心。”
花甯与白映雪对视一眼，点头表示满意。
“事关京城百姓的安危，望李大人早日抓捕真凶，再于北山贴出告示，警醒路人。”
“是，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前堂左侧的耳室内，温书瑾默默听着案情。
他原先是担心白映雪闯祸，所以李垣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跟了出来。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报案竟还有花甯的份。
先前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攀上他的心头。
连着两次，他确实看到了花甯的变化，但理智告诉他，一个人的改变不可能会这么彻底。
只不过一国公主体恤百姓，嫉恶如仇，于整个大周来说总是件好事。
唯一可疑的，便是花甯似乎对府衙的办案流程非常了解，足以拿来点破李垣草率断案的心思，倒是令他刮目相看。
回到后堂，温书瑾重新沾了沾笔墨，将这起三尸案记录进了考校用的册子里。
案子有了进展，白映雪十分高兴。
“我今日跑马赢了殿下，说好要请客，不如现在就去？”
花甯连忙摆手，“祖宗，你看看这天气，阴云密布要下大雨。何况我满身尘土，可不好意思进人家酒楼，改日吧。”她说完跨上马背，“今日我先回去补个觉，你别忘了在山上答应我的事。”
白映雪小鸡啄米般地点头应道：“放心放心，我都记着呢！”
于是两人在京兆尹府衙门前告别。
叠柳知道花甯今日去京郊跑马，一早就备好了水，白竺特地熏了花瓣，混合中草药做香药。
等花甯回来，两人赶紧伺候她洗漱沐浴，扫去疲惫。
厨房送来新做的糯米点心，花甯慵懒地泡在池子里，伸手捏住一块小口咬下，顿时满嘴香甜。
捂了会儿有些闷热，她便让白竺打开窗户透气，却见天边划过一道闪电，接着雷声阵阵，不一会儿果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雨声催眠，花甯眼皮子打架，困得不行。
谁料身子刚沾上床，就听屋外有个丫鬟通报，说将军府的白二小姐急着求见，人在前厅候着。
花甯顿时醒了大半。
“去把二小姐直接请来吧。”
片刻之后，就看到白映雪匆匆赶来，她浑身湿透，脸色煞白，一点也不见刚分开时的高兴样子。
“眨眼的功夫，发生什么事了？叠柳、白竺，帮二小姐收拾下，再让厨房端一碗姜茶来。”她吩咐过后，又掏出帕子，一点一点为白映雪拭去脸上的雨水。
“文香今天是被下人抬回府里的。”白映雪哑声说道，“都是我害了她！”
“你说清楚，究竟怎么回事？”花甯拉她坐下，才发觉她的手冷得像块冰。
“今日文香原本跟着我母亲外出礼佛，谁知中途遇到了端王妃和上官姝怡。上官姝怡拼命说文香好话，端王妃动了心，就说，就说要让文香做世子妃！”白映雪握着拳头捶向桌面，动了真怒，“定是上回在园子里时，我说得那些话得罪了上官姝怡，她记恨我，知道我不愿意让文香嫁到端王府，就故意使坏！”
“那文香又是怎么回事？”花甯问。
“文香看端王妃和上官姝怡一唱一和，打定了主意要她做填房，刚下山就昏了过去。”白映雪垂下脑袋，懊悔无比，“当初我就不该去找上官姝怡，不该让她知道我的心思！”
“好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用。再者，你被上官姝怡记恨，也是为了替我说话，我会想办法。”花甯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胸口也似堵了气，闷得慌。
她知道白文香嫁进端王府后的下场，这世子妃当不得。
“殿下，身为女子，便只能任人摆布么？广陵白家为了攀附权贵要文香嫁，我爹娘以为王府生活锦衣玉食是个好归宿，也要文香嫁，更不提那端王妃，听了几句花言巧语便要决定一个女子的一生。没人听过文香的意思，她不愿意嫁，却不得不嫁。”白映雪说完，屋里一片寂静。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一点停的意思都没有，仿佛一张巨大的网，灰蒙蒙，铺天盖地。
下人搬来银色的小炭盆放在白映雪的脚边烘烤，白竺帮她脱下湿漉漉的外衣，再披上毯子保暖。
很快，厨房送来一壶热腾腾的姜茶。
连着三杯下肚，白映雪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些红润。
花甯握住她的手，问道：“那文香姑娘为何不愿意嫁？世子虽纨绔，但京中子弟多多少少都有这毛病，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嫁入端王府，往后回了广陵，也是高了族人一等，于她来说只有好处。”
白映雪摇头，“文香妹妹说京中虽繁华，却似雀鸟笼，她爱行商，想帮家中打理没落的产业，并不想做什么世子妃。她有理想抱负，不比男儿弱小。”
花甯心中一震，竟久久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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