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转战千里（1）

不大的军帐之内燃着几盏莲瓣纹铜鎏金宫灯，照得不大的地方亮如白昼。在汉人所有奇思妙想的发明中，以牲畜油脂提炼出的灯油算是最精妙实用的一种，既无恼人气味又十分持久。

        时节已然入秋，龙溟身上只着一件月白中衣，肩上随意搭了一领玄青外氅，熟悉他的人一见便知，这里才是让他真正感到自在的地方。他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岭南舆图，听到术里与拓跋越入内，头也没抬地道：“若无大事，你们各自歇下吧，明日再说不迟。”

        两人互看一眼，知道这个时候的主上最好不要打扰，可是想了想自己的来意，还是硬着头皮开口禀道：“将军，姜将军传信来，岭南那边的叛乱，朝廷有意让咱们即刻出兵平叛，应与不应都要早做准备。”

        龙溟终于抬起了头，屋中灯火明灭，映出他剑眉挺鼻的深刻轮廓，更显得双目深邃如穹宇无垠，俊美英武，也令人心生惧意。

        两人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也就没人看到龙溟眼中几分深思之色。

        而这次岭南之乱始于六年前剑南留后率兵七万以平定南诏叛乱为由，试图彻底将南诏纳入大齐版图。进至南诏都城太和城，大败亏输，急调荆南五万襄州兵增援，终于艰难取胜，襄州兵也就留在岭南戍边。襄州兵出发之前，朝廷诏书曾言“戍边三年，厚赏而归”，可三年期至，又过三年，仍还家无望。朝廷言而无信，湘州兵终于忍无可忍，杀掉都头，推立判官庞勋为主，掉转枪头，反而伙同南诏一齐北上。

        前日里岭南生乱的消息就已传来，除少数人外，众官众将皆大感意外。

        龙溟正是那少数人之一。他自成为北狄王，就素来是一只眼睛盯着国内，一只眼睛放在大齐与吐蕃上。但岭南道对北狄而言过于遥远，南诏又只是大齐国境线上诸多小国之一，因此直至最近他才第一次将视线投在这道西南边境之上。

        今日乱局可说是由来已久。十数年间，南诏降而复叛，叛而复降，与历届云南太守与剑南节度使的贪婪与狡诈不无关系，“赋重役繁，政苛人弊”，又擅用“蛮夷相攻”的策略——南诏本就是由蒙舍诏在大齐支持下攻灭其余五诏而建立，各族之间的血仇和纠纷远没有到消弭的时候。正是这一招用得太好，所以南诏国内虽然一片混乱，但是云南太守的政绩却是极为漂亮，而平叛又为历届云南太守与剑南节度使挣来了不知多少功劳与可供中饱私囊的钱粮。

        这些都是他从只言片语中推测而出，虽不能十足肯定，但他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所料与实情相差不远。

        龙溟关注岭南一开始是为了对凌波的承诺，但渐渐地却愈发认真起来，因为他从中看出了大齐君臣对所谓属国的真实态度。

        他在长安时所遇之人，虽不全如凌波父女这般心怀天下，但对他至少在表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大齐对北狄也不曾如同对待南诏这般，开心时召来“恩宠赏赐”，不开心就横征暴敛再打一场平叛。

        这是因为北狄不比南诏弱小，也更是因为吐蕃。吐蕃这一强敌的存在赋予了北狄巨大的战略意义，也就给了他在大齐超然的地位。他一直心知肚明，但却从未有如今这般深切地体会到，所谓属国，在大齐君臣心中真正的定位是什么。也从未有如今这般觉得，这个庞然巨物就这样衰弱下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的手指点向了案上的舆图，播州、桂州、叙州……荆南、山南东道、最终落在了皇甫一鸣的河中（注），忽然笑了：“大齐这是看上了咱们的来去如风。夜影仍无信传来？”

        术里摇头：“没有。”

        龙溟的面上浮现几分忧色。凌波的父亲就在桂州辖下，是襄州兵回乡的必经之地。“斥候派出去几日了？”

        “今日已是第九日，明日应有消息传回。”术里回道。

        鞭长莫及，于事无补，龙溟沉吟片刻，下令道：“你们各自准备，明早五更发兵。”也好，那他就去亲眼看一看。既为了寻一个答案，也为了对凌波的承诺。

        然而两位素来言听计从的属下却没有立刻照办，他们又互看了一眼，露出了惊讶之色。仍是拓跋越开口问道：“主上，咱们真的要去吗？南边……咱们可从没去过，听大长老说，都是山路，跑不了马，虫蛇还特别多，据说还有很邪门的瘴气……”但在主上不加掩饰的锐利目光下，声气却是越来越弱。

        龙溟笑吟吟地看着他，点头夸奖道：“不错，能预先想到这些，作为军需官你已经合格了。”

        素来威风八面的青年军官瞬间变成腼腆大男孩，摸着后脑勺嘿嘿一笑：“陛下定是早已想到。”

        “如今秋冬，你说的这些倒也无大碍，速战速决即可。”龙溟的目光再度落向桌上的舆图，“若真有不利，咱们掉头就跑便是了。”

        拓跋越呆呆地看着主上面上的三分笑，完全听不出这是真心还是玩笑。术里的眉头却锁得更紧，直言不讳道：“请恕属下直言，大齐这莫不是又打着抢咱们功劳的算盘？”他这么想也不全是小人之心，南方于北狄骑兵而言毫无地利可言，速战速决怕不是易事，可战事拖得越久，对他们越是不利。届时齐军解决了王芝挥军南下，又可以毕其功于一役。

        龙溟仍是笑：“你能想到此节，看来这一年大有进益。大齐定会同时下召周遭各路军马‘全力支持’咱们的。”

        此言一出，术里和拓跋越的脸色都不大好看。龙溟的视线从二人面上扫过，心中暗叹到底还是藏不住心思，语气却十分温和：“你们觉得世人为何想要功劳？”

        两人面面相觑，这还有什么为什么？男儿习武射猎、战场拼杀，不就是为了建功立业？

        “无非证明自己、加官进爵。”龙溟的目光里有了久违的说一不二的威势，“孤已是一国之主，至高无上，还需要这些么？他们要，给他们便是了。而你们，你们是我北狄将士，功劳自有孤来论断。可明白？”

        两人立刻单膝跪地：“属下遵旨。”

        术里起身就走，却发现自己的同伴并没有跟上。

        “去吧。今夜要辛苦你们了，特别是你。”龙溟的目光放在了拓跋越身上，整装出兵他们轻车熟路，再急都不怕，真正难的是和大齐官员交涉粮草辎重等事。舆图路线他会与徐长卿商讨，琐碎事务却要着落在拓跋越身上。

        “陛下言重了。”拓跋越面露疑惑之色，“咱们不等正式旨意吗？”是不是有点太……积极主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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