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case4
六点刚过，两个男人便又出现在空荡荡、灰蒙蒙的街上。初冬的这个时间，太阳尚未升起，大多数人还在沉睡中。
姚林把单薄的羽绒服的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在开始泛白的天光中，他看到一个熟悉的景物，远处街道另一头的某处高地上，有一座白塔。他想到这座白塔也在视频的背景中出现过多次。
他们朝白塔方向走去，一直走出繁华的街区，他们停在一个公园关闭的大门前，大门旁边的石墙上标注着开园时间：7:00-20:00。
方晏看了眼手表，只得六点半。他环视四周，路上的车和人开始出现。
他的视线被什么攫住，路边有一座涂成红色的电话亭。
姚林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看到亭子便拔腿腿朝它奔去。
他一把拉开电话亭的门，只见窄小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小人，身穿蓝白相间的校服坐在亭里的水泥地上，背上还背着书包。他双手环抱屈起的双腿，头埋入膝盖。
“小勉！”姚林边喊边扑上去，抓住小人的肩膀。
他像是被吵醒了，慢慢抬起头眯起眼睛，想看清来人。
“姚林哥哥？”他含糊地喊了一声，又闭上眼睛，重新把脸贴上膝盖。
“小勉，你快醒醒。”姚林试图把男孩扶起来，但此时男孩显得异常沉重，紧抱着双腿不动弹。
方晏附下身探摸他的脸，皱眉道，“他发烧了。”
姚林一手扶起方小勉的头，另一手贴上他的额头，“好烫。”
男孩的眼睛半开半闭着，好像再没有多余的力气。
姚林脱下他背上的书包交给方晏，把他从地上抱起。
“我们去医院。”方晏跨出电话亭拦下一辆出租车，三人直奔医院而去。
晏侦探社的门口，一个女人抬起手，落上门板之前却犹豫了。
她穿一件暗红色的呢大衣，抬起的手腕袖口已经洗的起球，一头黑色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
她叩响工作室的门，然后静静等待。
没有回应。
她抬手又敲了三下，里头仍然不闻任何动静。
女人轻轻皱起眉头，她掏出手机看了眼屏幕上的时间，8点整。
“早了吗？”她想，可是她没有更多的时间等待。
“他们没人在吗？你晚点再来吧。”隔壁一扇门前一个身着保洁服的中年妇女正掏出钥匙来，她好心提醒道。
“啊，好。”女人寻声望去，小声回答，一双大眼在瘦削的脸上显得特别突出。
女人拥有一张不易看清年龄的脸。她不施粉黛，皮肤被太阳晒红，颧骨上落着点点祛斑，双眼周边已有淡淡的细纹。那双瞪大的眼睛像一潭深水，清澈而不见底。
她望着提醒她的妇女，不掩饰脸上疲倦和眼里的忧伤。
她犹疑了两秒，收回黝黑粗糙的手插回大衣口袋，转身朝楼梯走去。
林琦今天没有开车，萧远忱六点钟会来接她。萧远忱的母亲今天生日，邀请她今晚一起去替他母亲庆祝。
这是上周就确定了的事，她虽然准备了生日礼物，心里却怎么都有些抗拒。
她与萧远忱自大学毕业后便没再见过，重逢是在三个月前的一个合作项目上。虽然他们这段时间断断续续地见面，由于她自己的犹豫不决，他们尚未正式确立男女朋友关系。
林琦明白萧远忱是想借给他母亲庆生来推进他们的关系。
她关上出租车的门，心不在焉地朝办公楼入口踱去，差点与正要从楼里出来的一个人撞个满怀。她踉跄地让到一边，肩膀还是和来人碰上了。
“对不起！”对方后退一小步，脱口而出。
林琦抬头望去，碰上一双略带惊恐的大眼，这双眼睛突兀地与她粗糙的皮肤及周身穿着有着不相称的年纪。她一时不知该说这是个女孩还是个女人。
林琦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啊，没关系。”林琦反射性地说，明明是她自己走神了，“不好意思。”她补充道。
“没……”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她低下头快速走出了楼。
林琦不由自主地跟随她的移动转身，目送这个暗红色的身影渐渐远去。
她在哪儿见过她呢？她快速搜寻自己的记忆，但是找不出在任何一个场合见过与任何一个她相似的人。
罢了，她放弃回想，也许这是人们所说的既视感，海马效应。她摇摇头，踩上吱嘎作响的楼梯，回到自己的烦恼中。
她慢慢上楼，在三楼转向四楼的档口停下来，朝走廊里望过去。
时候尚早，走廊里静悄悄的。
这个时间点，那间办公室里如果有人的话也只有姚林。她有好几天没见到方晏了。
她已经在此原地踏步了许久，是否该抓住这个机会跟萧远忱动身朝前走了？她怔怔地望着通往方晏办公室的走廊混乱地想着。
方晏三年前把工作室开到她的楼下，她原本以为他们该有更多的时间相处，然而，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滞了，她感觉自己就如这座老房子本身，只是在悄无声息中磨损它自己。
“林姐，发什么呆？”跟着林琦实习的小美女华子轻快的跨上楼梯，来到她面前。
“哦，没什么，上去吧。”她微笑地看着朝气蓬勃的华子，踏上去往四楼的阶梯。
“对了，阿晏对你说了吗？孤儿院那边出事了。”
“什么？”林琦惊道。
“你不知道？我昨天找姚林有点事，结果他在孤儿院，说有个孩子出走了。”
林琦深深叹口气，摇头道，“没有，他没和我说。”
她想起第一次跟着方晏去到位于石头山脚下的孤儿院，还是大四的时候。
她回想从认识方晏的那天以来，他没有一天是不忙碌的。白天忙着读书，晚上忙着打工，周末经常不知去向。说周末不知去向是因为周末几乎约不出人来，在他平时打工的地方也不见人影。
后来知道他一直去的地方是方家孤儿院。
林琦以为自己和那些整日里跟着他给他递信送巧克力的女生不同，因为他会时不时会递一块巧克力予她，虽然总是直言不讳是别人送给他的。
说到他们的相遇，却是在不怎么能产生相遇的地方——墓园。
林琦记得那天是清明节的第二天。
她一般会和父母于清明节当天到墓园祭拜爷爷奶奶，但是那年的清明节她有事情没赶上，于是第二天自己独个儿来到爷爷奶奶墓前磕头。
而隔着一个墓碑的位置，席地而坐的就是方晏。
她能一下子认出方晏，实则因为他的外形太优越，很难叫人不注意到。方晏在大学里算是风云人物，倒不是说篮球打的多好或者得了什么学术大奖。纯纯是因为外形优越，学校里只要是个女的就知道方晏这号人物。
她学着他席地而坐，不时看看他。
林琦记得那天他默默地坐了大半个小时，一句话没说。然后好像规定的时间到了似的，起身拍拍屁股就走。林琦于是也赶紧爬起来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她一路跟着他走到公交车站，上了同一辆公车，在同一站下车，一路跟着走进学校大门。
在进入校门的一刹那，方晏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定定的望向几步开外的她。
那是大一快结束的初夏。
她现在还记得那个挂在嘴角似有若无的笑，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
“我一会儿给姚林打个电话，看看孩子找到没有。怪叫人担心的。”华子边做咖啡边说。
“嗯。”林琦机械地应了一声。
“林姐，你今天怎么了？恍恍惚惚的。”她递上一杯浓黑的咖啡给她。
“没事，一会儿有消息了也跟我说一声。”她回过神来。
另一边，小城的医院里，孩子已经被安置到一张推床上挂点滴，他们在输液室寻了个靠墙的地方等待。孩子烧的意识模糊，此时闭着眼睛睡的并不安稳。
方晏说了声出去买早餐，便出了输液室。他感到胃里一抽一抽的痛，饥饿感强烈。
可是此时他需要的不是食物，他快步跨出医院大门，走到一根电线杆下掏出烟来。
医院外匆匆走过的、或踌躇不前的各人的脸上挂着深浅不一的愁苦。
方晏转向马路避开这些脸，吐着烟看眼前缓缓驶过的车流。
一个人举一块牌子走到他跟前，询问他要不要住宿，牌子上标示着各式房间价格。他摇摇头，离开那人去寻早餐铺子。
方晏带着一份小米粥、几个肉包子、两瓶水和两本杂志走进急诊大楼，走廊里消毒水气味浓重。他寻思那个女人是否愿意来医院见孩子一面。
姚林叫醒孩子喂他喝了些小米粥，吃完他又昏睡过去。输液室的人不算多，偶尔有护士来帮病人换药水，偶尔有病人和家属低声交谈。
孩子一直到睡到中午，终于清醒过来，他的热度已经退去。
他睁开眼睛，看看床头挂着的药水袋子，仿佛闹不清楚状况，又看看旁边椅子上的两个男人，慢慢回忆起前因后果。
“对不起，晏叔叔。”他张着干裂的嘴唇，喏喏的说了一句。
方晏从杂志上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
他挪动身体，想坐起来。姚林扶他坐起，低声说：“小勉，我们都知道了。”
“啊……”他微张着嘴睁大眼睛盯着姚林，黑眼珠圆溜溜的，在消瘦的脸颊上显得异常明显。然后他低下头，双手抱住腿，再把脸埋入膝盖，床头的的药水袋被他扯的晃动起来。
“见到她了吗？”方晏问。
方小勉仍埋着头，在膝盖间左右摆动了一下。
“如果见到，你想对她说什么？”
他闻言抬起头，怔怔地望方晏，不知如何作答。
恐怕他只想着怎么来，怎么可能看到她。至于看到她之后，怎么上去与她说话，要说些什么，都还没想过。对方会做出什么反应，更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方晏不免庆幸他们在孩子遇到那个女人之前先一步找到他，如果小勉必须面对的是拒绝，至少他们在他身边。
姚林也意识到这一点，他伸手抱过孩子瘦小的肩背，仿佛这样可以给他一些保护。
“小勉，我们找到视频里那个人了。她可能是你的母亲，生理上来说她生了你，但是她又不是你的母亲，她没有养育过你。”
方小勉望着方晏，努力消化这些语言。
“如果见到她，不管你对她的期望是什么，得与不得不要强求。”方晏这话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说来太过勉强。
但是他不能不说。人生漫漫，到处都是荆棘，他早日明白便能少受些苦楚。
“姚林，给她打个电话，最好能来医院。完了我们直接回筠城。”
方小勉似懂非懂地看看方晏又看看姚林，他正试图理解这些话。
他似乎明白过来，他可能马上能见到那个女人了。他的心脏扑通扑通跳的越来越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跳出嗓子眼来。
在方晏的预料之中，那个女人拒绝当面见小勉。她说她可以通过视频电话与他把话说清楚，她只能做这么多。
和一个曾经被她抛弃的13岁的孩子，把话说清楚。
姚林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气愤的浑身发抖，但是他既不能发脾气也不能拒绝这个提议。
把话说清楚，也许正是小勉需要的，无论那话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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