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case4
外面暮色更浓了，围着操场的几盏路灯亮起来。他们一直走到较远的一端篮球架下。
男孩双手别在身后靠上篮球框的柱子，一只脚踢起假想中的石子。
“小勉说要去孟县。”方晏试着开口。
“嗯。”男孩应了一声。
“这么说来，他和你说过？”姚林有些激动。
范晨晨从校服裤袋里掏出手机，捣鼓了一会儿，他把手机递给姚林。
手机屏幕上是一个视频，来自当下非常活跃的社交平台，视频里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正在互动。
姚林看到视频的时候不觉倒吸一口冷气，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把手机递给方晏。
这对母子长得很像，并且与出走的方小勉也非常相像，特别是视频中的小男孩。这个男孩看起来七八岁的模样，简直就是小一号的方小勉。
方晏点开视频主人的主页，里面上传了许多录有日常生活的短视频，有单独只有女人的，也有只有孩子的，更多的内容是两人的互动。
留言与视频里皆提到，他们生活在孟县。
一些户外拍摄的视频经常出现相似的背景，远处有一样的白色尖塔，他们反复走过同样的市井街道。
方晏把手机递还给男孩，问道：“他什么时候起的念头？”
“不知道，有一天他拿着我的手机刷，看到这个。后来他每天都去看这个人更新了没有。上个礼拜他说想去找他们。”
“可是他没有手机也没有钱，怎么去啊！”姚林痛心地说。
“我借给他80块钱。”男孩说。
“80块钱……”姚林重复道。方小勉已经去了三天，他找到他们了吗，他住在哪里，吃的什么？
“我们走。”方晏说。
“对不起，我没有告诉警察。”男孩说。
方晏摇摇头。
“我们会找到他的。”姚林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跟上方晏。
西边最后一抹天光消失殆尽，浓重的黑色笼罩住这座小镇。
方晏踩下油门驶上去往孟县的省道。
“姚林，帮我联系徐文斌队长。”方晏盯着车子前照灯下出现的黑色路面，报出一串数字。
手机响了十来声后终于接起。
“喂？哪位？”徐文斌没有姚林的号码。
“是我。”方晏说。
“方晏，怎么？”
“要请你帮个忙。”他说。
姚林向徐文斌解释了大概情况，把视频信息发给他，请他们尽快找出女人的住址。
路面的光线很糟糕，省道上的路灯时有时无，除了车前灯照出的一小片区域，外面仿佛被密密麻麻的黑暗填满。
天空没有一点星光，月亮隐没在云层背后，说不定这天刚好是月全亏的日子，谁知道呢。
方晏集中注意力开车。
姚林降下车窗，冷风随着呼呼的噪音灌进车里。
“老大。”
“嗯？”
“唉……”姚林深深叹口气。
方晏静待他的话。
“你说，他们会接受他吗？”
“不会。”方晏的声音很平静，里面没有丝毫犹疑。
“嗯。”姚林几乎是痛苦地低吟一声。
车子驶出省道开进县城的时候，徐文斌的消息来了，他提议联系当地的派出所陪他们一起去，方晏拒绝了。
来到女人的家门口时，方晏看了眼手表，时近八点。他摁下门铃。
屋里传来一个小男孩清脆的嗓音，“爸爸，有人敲门。”接着传来一个含糊的男人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门把手转动，门开了，随之从屋里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一个女人出现在开启的门缝里，确是视频里的那张脸。
女人的脸比视频里粗糙许多，三十出头，一个男孩从她的屁股后面探出头来。
小小的方小勉。
姚林看着男孩，想露出一个笑容，可是他感到自己的脸僵住了，做不出表情。
“你好。”方晏说。
“你们找谁？”女人的脸上露出疑惑。
“方小勉在吗？”方晏问。
“谁？”
“方小勉。”
“你们走错门了吧。”她说。
“我们是方家孤儿院的。”方晏说。
女人怔了怔，仿佛失神了片刻，随后像有什么迎面冲击上去，她倒退了小半步，差点撞倒后面的小孩。
她跨出门槛，转身叫孩子去看电视，带上了身后的门。
“你们说的是那个孩子吗？”她脸上的血色褪尽，在楼道的白炽灯下显得更加苍白。
“是。”方晏道。
“他没来找过我。你们怎么找到我的？”女人问。
“xx平台。”
她再次怔住，不由地做了个深呼吸，血液涌上脸颊，同时涌上来的还有毫不掩饰的懊悔。
“你不想见那孩子？”方晏问。
“不，我现在过的很好，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说，悔恨在她脸上盘旋。然而她的悔恨却和十几年前的事没有关系。
“那孩子不见到你不会罢休的。”方晏说。
“那你要我怎么办？”
“他不知道你住在这里，但是他知道你在孟县。”
女人仿佛松了口气，“我要进去了。”她说。
“我想我们还会找你。”
“为什么？”她手搭在门把手上。
“你需要给孩子一个交代，叫他死心。”方晏冷冷地道。
女人紧紧盯住方晏的脸，然后像是放弃抵抗似的，她报出自己的手机号码。
“别再来家里找我了。”她转身进屋合上门。
他们下楼走出小区，姚林回望身后的住宅楼。
这是一个三线小城的中产阶级们居住的社区，窗户后面透出的光线温和而明亮，那暖光里包裹着一个个平凡的、或许幸福的小家庭。
可是，方小勉不属于这里。
他此刻在哪里？
他做错了什么，不配拥有这暖光里最普通的生活。
方晏靠上停在小区门口的车身，掏出烟。
这个居民区距离闹市区不远，他吩咐姚林定位出短视频里经常出现的那条街道。
他点上烟，在冷冽的空气中把烟雾深深吸入肺里。
“哥……她把视频都删除了。恐怕一会儿账号都会注销掉。”姚林说，他的声音绝望而苦涩。
“妈的！”方晏狠狠地咒骂道。
“其实，我理解她的处境，可是小勉多无辜……”
“应该是刚才我们经过的那个街区，我记得视频里有一家咖啡店的招牌叫‘又见’。”方晏扔下烟蒂，开门上车。
他们离开安静的住宅区，朝灯火通明的商业街驶去。
方晏降下两边的车窗，进入商业街后，他降低车速。姚林一边扫过街道两边的店铺招牌，一边留意路边的行人。
时间过了8点，星期一晚上的小城商业街并不怎么热闹，行人稀稀拉拉，餐厅和咖啡店里也只有小猫两三只，再过一个小时，大多数店铺就将闭门熄灯。
方小勉在哪里？当街上行人皆散去后，他将在哪里歇脚？他没有足够的钱住旅馆。
“又见。”姚林喊道。右前方一家亮着灯牌的店铺门头上映出这两个字。
方晏靠边停车，望进咖啡店，灯火通明的店里，只有六七个人分散在三张桌子上。
店里店外不见小勉的身影。
他眼睛扫过道路两侧的街道，回想几个视频里出现的街景，认出几家铺子的门头。
就是这条街，方小勉一定在这周围晃悠。
“我们分头找，现在八点一刻，九点在这里汇合。”方晏说。
“好。”
两人分头沿街寻去。
姚林缓缓移动脚步，眼睛不放过街边的每一个角落，拐进每一个方小勉可能进入的店铺。
初冬的夜晚，又逢周一，这个时间点仍然滞留在街上的孩子少之又少，偶尔能碰见几个孩子跟随家长从某个大楼里走出来，大概是刚结束补习班。
经常有巷子出现，一些较宽的小道亮着路灯，通往街后的住宅楼。
窄小的巷子则黑洞洞的，走进去发现只是一些死胡同，有时候会有微弱的光照亮死胡同的一角，那些光来自某家饭店或商铺的后门。姚林往里寻去的时候，会碰见几个穿着厨师服或店员服的人靠在半开的门边抽烟。
他一路细细寻找，直到商业街的尽头。再往前走，只有悄无声息的住宅楼。
他从另一侧返回，照例寻过街角的每一处黑暗。
没有小勉的身影。
他又看见了‘又见’。
他呆呆地站在对街，抬头望着咖啡店明亮的招牌，感到胸口发闷。
他不觉深深呼吸，夜晚冰冷的空气进入肺腑，他打了个寒战。
“姚林！”方晏从停靠在咖啡店旁的车边喊他。
他回过神来，穿过马路。
“哥，怎么样？”他问。
方晏摇摇头，“网吧里、快餐店里都找过了？”
“嗯。”
“我们去吃点东西。”方晏拍拍他的肩膀。
他们走进‘又见’，柜台的展示柜里还剩几个三明治和一些蛋糕。店员正在清洗咖啡机。
方晏要了两个帕尼尼和两杯水。
他拿出一张照片，那是从院长处借来的孩子们的合照。他指着其中一个孩子，寻问替他们加热帕尼尼的店员是否见过他。
店员端详了一会儿照片，摇着头说没见过，他端上放着食物和水的托盘交给方晏，转身继续被他们打断的闭店收尾工作。
“他能去哪里呢？”姚林皱起眉头咀嚼干巴巴的面包，用水把它们送入喉咙。
“一定在这附近。”方晏说，“如果他想见到那个女人，他只能在这里等待。”
“我们今晚住这儿，明天一早继续找。”方晏三两口吞掉面包，喝光杯里的水。
“她帮孩子过生日，记录他的成长，那孩子总是在视频里喊妈妈，那孩子和小勉长得真像。”姚林看着大玻璃窗外空旷的街道，他感到眼睛酸涩，他不愿想象小勉的痛苦。
但是那痛苦和渴望那么强烈，就在这街道的某处黑暗里。
方晏掏出烟咬在嘴里，没有点燃它。
店员过来收拾托盘和杯子。
他们在旅馆床上和衣睡下时，已经过了午夜。
小城的深夜出奇的安静，间或有夜间营业的出租车驶过路面，那声音透过密闭性不强的窗户，闯进这间位于二楼面朝马路的房间，震颤两个没有睡意的人的耳膜。
方晏此时有些后悔，他先前应该买几罐啤酒上来。他回想在楼下办理入住手续时，暗洞洞的接待厅里是否有售卖烟酒的柜台。
没有。
他闭上眼睛，不再徒劳地盯视黑暗中的天花板。
时间过去不知多久，他似乎知道自己在做梦。一片混沌里，他在奔跑途中猛然下坠，整个人失去重力。他反射性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窗外汽车驶过路面的呼啸声异常清脆，他双手撑住床板，眼睛在黑暗中搜寻。
“哥。”一个声音响起，另一张床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你还没睡？”方晏扭头朝向声音来源。
“哥，你做噩梦了？”
“没事。”他重新躺下。
“我睡不着。”稍顷，姚林重新开口。
“嗯。”方晏应了一声。
“有时候我会想象爷爷奶奶被压在楼板下，埋在泥瓦里。”
“嗯。”
“有时候也会想象有人在一堆尸体里面，指出两个叫我看。”
“嗯。”
“我不知道他们最后埋在哪里，记忆里只有一片混乱，到处是倒塌的房子和叫喊的人。”
“你那时候只有六岁。”方晏说。
“可是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他们。我忍不住想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林，你爷爷奶奶死了。”
“嗯，他们这么说的。”姚林说。
“可是你母亲还活着，地震发生的时候，她不在窑县。”
“她早就离开了我们，我不记得她了。”
“你不想见她吗？像小勉这样。”方晏问。
“不，我记得奶奶说是父亲对不起他，所以父亲醉死后她就走了。我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所有的照片都和爷爷奶奶一起埋在了那栋房子下面。”
“不记得也好。”
房间在不完全的黑暗中再次陷入沉默，楼下路灯的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钻进来，映出家具的轮廓。
他们在疲倦的担忧中静等天光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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