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考题

“白慕峰……不在峰顶，在这雪峰内部？”段淮风无法用言语表达他的震惊。

        关于白慕峰传言众多，在没有亲见之前，他哪一个都不相信。他也想象过无数上白慕峰顶峰的方式，却没想到白慕峰不在顶峰，却在山谷里。

        “是……也不是。”程不易脚下没停，他踩踏的每一片铁星似乎都是有讲究的，“外人所见的白慕峰雪顶，压根就不存在，这个只是幻象。想想就知道，三座巨峰并立，怎么会只有一座终年冰封？其实就是白慕峰的秃驴们功夫没到家，变不出那么多花样。”

        段淮风没好意思笑出声：“你不是白慕峰的弟子吗？怎么对着自己的师门如此不敬？我看你那俩师弟可不像你这样。”

        “我不一样。”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程不易却没有往下说。

        暖阳峰与鹿鸣峰两座险峰的夹角形成了一条又窄又深的裂谷，铁星桥下雾气萦绕，快到尽头时，段淮风见到了林木中露出的建筑群的屋顶，坐落山谷中心，背抵暖阳峰朝向鹿鸣峰而建。其中最扎眼的是一座青色的六角形铁塔，塔的一半陷入了暖阳峰的崖壁之中，只有半截露在外面。

        程不易带着段淮风跳落地面，映入眼帘的是一扇高大的山门，这门应该是依着天然的山岩，再加以人工雕琢而成的，山石粗犷，稍事修饰以后显得壮观无比。

        段淮风跟在程不易身后踏上通向山门的石阶，走了一半才发现门前一个胡须半百的老僧正坐在阶上剥核桃。

        段淮风想，这应该就是小和尚口中的惠能师父了。

        惠能抬眸看了两人一眼，也不起身行礼，像拉家常似的说道：“怎么才来，还弄了一身伤痕，山下很麻烦？”

        “不很麻烦，也就两界妖魅和朝堂叛臣都跑了过来罢了。嫌慢的，下次你自己来。”程不易从惠能身边走过，没有停留，直接从敞开的门缝里走了进去。

        段淮风愣了愣，他停下来向惠能拱了拱手：“惠能师父，我是……”

        “知道知道，太子嘛。”惠能挥挥手打断了他，“进屋里再说。”

        惠能领着段淮风进山门，门后是一个宽敞的院子，贴着山壁还有一条环山小径继续通向后头的建筑，一座石屋就建在小径下方。石屋外室是用别的石材搭成的，而内室是直接在山壁中凿出的洞，为了采光，屋顶上开了几个可活动关闭的天窗。

        段淮风踏入屋里时，程不易已盘腿歪在床榻上喝酒了。

        惠能用衣袖拂了下擦得明净的板凳，示意段淮风坐下，没看程不易，话却是对着他说的：“白慕峰是佛门清净地，你在这里喝酒？”

        “老秃驴，别跟我说教，我早就被白慕峰逐出山门了。”

        段淮风闻言愕了一下，原来是这样啊……

        惠能叨叨说道：“当年逐你出山门，是长老堂的决定。现在，惠慈师兄都圆寂了，长老堂也老的老死的死，趁着我还没老死，还能说得上两句话……”

        “别。”程不易翻了下白眼，“你别给我整这套，好像我多稀罕这师门似的。”

        “那你回来干什么？”

        “你不说没有白慕峰我早死了吗？欠你们的，我今天还了。太子已顺利抵达白慕峰，接下来能不能镇灵成功，就看他和白慕峰的造化。”程不易说完就搁下酒袋往外走。

        “不易！”惠能重重地叫道，“你是听不懂为师说话吗？白慕峰，已经没人了……太子一进入镇灵塔，界门就会打开，到时八方妖魅都会盯着白慕峰……”

        程不易轻笑道：“那关我什么事？”

        段淮风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跟到了门口，看着这师徒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着，完全没有他说话的余地，可他觉得程不易不能就这么走了。

        “不易……我需要你帮我。”他轻轻开口。

        惠能看看段淮风，好像这才想起还有第三个人在场，他甩甩袖子说：“对了，现在，这太子能不能入镇灵塔还不好说。”

        惠能的话让两人想起在郑翰所说的真假太子，段淮风问道：“惠能师父，在我之前，已有一个自称太子的人上了山，对吗？”

        惠能摸了摸自己光亮的脑袋说：“这下可麻烦了。”

        段淮风说：“但你相信我才是真太子。否则，您老人家就不会在山门等我们了，您是来和我们商量对策的。”

        惠能既行“慈”字辈，便是与原峰主惠慈同辈的高僧，不可能是守山门的僧人，而山门门房中只有他一人也不合常理，想来是惠能刻意安排，摒弃了旁人特意在此等候程不易。

        程不易这才回转过身，叹着气不情不愿地走了回来：“说说看。”

        三人围着八仙桌坐定，惠能斟上清茶，说道：“那假太子是在前两天上山的，这会儿已经在斋戒焚香了，明天就满三日，要进镇灵塔了。惠玉和惠心那几个人，你也是知道的，从惠慈师兄闭关那时起，就各执一见，惠玉主张趁这个机会，要求皇族将墨影卫的统领换成我们白慕峰的人，这就等于是动了皇族猎妖的根基，而惠心不同意，他说，界门即将打开，白慕峰若在此时与皇族争权，势必会让妖界有机可乘。”

        段淮风不太明白：“白慕峰……与皇族一直有矛盾？”

        惠能无奈地笑笑：“太子殿下，你首先要知道白慕峰是怎么来的。白慕峰不从属于皇族，要是没有白慕峰，这皇朝是不是你们段家的，还说不准。可自从你的父皇段兴民登基以后，他就组建了墨影卫，皇族牵头，民间才开始猎妖。”

        “可是……”段淮风犹豫道，“不是因为民间妖魅作乱太多，白慕峰兼顾不来，父皇才成立墨影卫的吗？”

        “那你看，现在墨影卫遍布庚元国土，民间猎妖师也一抓一把，官府高价收购那些野生猎妖师猎得的妖皮，但妖魅的数量有减少吗？”

        段淮风心中一滞，他联想起凉城中被县衙秘密豢养着的地龙妖和耗子精，忽然感到不寒而栗。他看向程不易，后者也看着他，他知道两人想到一块儿了，而此事惠能尚不知道。

        惠能继续说：“妖门在镇灵塔后，白慕峰这边是从来没有出过问题的，山下那林子里的小妖，是当年无为上师怜它们年幼，将它们安置在那里的，白慕峰虽然没有猎杀，可也一直监控着，每当有小妖长成气候，也自然是要送回妖界的。到底那满天下的妖物是从哪里来的，我们一直都在追查。”

        “那，追查有结果吗？”

        惠能一肘撑在桌子上，手举着茶杯呷了一口，眼睛却没有离开段淮风的脸：“没有。”

        “我们在凉城……”段淮风话一出口，就感到他的膝盖被轻轻碰了一碰，他心跳顿了一拍，改口道，“也遇到很多妖魅的阻挠。”

        惠能放下茶杯，说：“太子殿下，若白慕峰有朝一日不再扶持段氏，你待如何？”

        段淮风知道这就是惠能给他出的考题了。从他进门到现在，惠能将白慕峰内部的纷争展示给他，但他的讲述是客观的，完全没有透露自己的立场。对惠能来说，他根本就不在乎段兴民选了哪个皇子来镇灵，他对谁是真正的太子不感兴趣，他有自己的考量，如果段淮风的答案不符合这个考量，很可能就不能再往前一步了，出宫以来每一步艰难险阻，可能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段淮风默然片刻，说道：“惠能师父，你觉得我父皇是一个好皇帝吗？”

        惠能笑说：“我啊……是个出家人，很多年没有离开过白慕峰了，我没闻过尘世的烟火，哪里说得上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段淮风喃喃说道：“我还在太元宫里的时候，听太傅讲学，说父皇是个明君，他开通商路，允许百姓兴百业，他组建墨影卫，护百姓不守妖困，庚元王朝国势之强，境外闻名，边疆各国，均以我朝马首是瞻。但是，我由中部至北境，穿越了庚元半个国境，在邺阳皇城之外，我看到了百姓生活不如我想象的富庶。

        “山贼横行，官府放任不管，打家劫舍的，反而博得劫富济贫的美名。小小县衙，就敢仗着一支墨影卫县卫的撑腰，以妖害要挟百姓。以赋税将百姓划分为三六九等，富人永远在上层，卑贱者永远不得翻身。都说妖可怕，可有些底层百姓，宁愿与妖共谋，也不愿与人谋事。这些，都是父皇的过失。”

        惠能给段淮风续了一杯茶水，盯着杯中的水光，表情微妙：“殿下倒是有颗七窍玲珑心。”

        “但是换一个人，所有问题就一定能解决了吗？”段淮风话锋一转，说道，“万丈高楼平地起，解决问题，总要一步一个脚印。刚刚师父问道，白慕峰不扶持段氏我该如何，我不敢说段氏为皇，能比其他人做得好，但师父又如何断定妖乱当前改朝换代，能换一个更好的皇族？战乱一起，不管交战双方是人族和妖族，还是单纯人族的内讧，饥寒交迫流离失所的，都不会是争权夺利的统治阶层，也不会是白慕峰的各位上师。”

        段淮风说得不卑不亢，说完便直直对上了惠能的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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