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初见
段淮风低下头，树根犹如地砖将地面铺了一层又一层，仔细看，可以看到层层叠叠的根条下方是漆黑的一团。
那是像水一般可流动的黑。
从他左脚流向右脚，颜色也在流动，刚还是墨一般的黑，一下子就变成了星夜里的黑，再一下，忽然全变成了凄惨的白，唬得他一个踉跄跌坐地上。
那惨白又往回流去，最后，一道圆弧分隔开黑与白，黑的那一面朝向了他。
他总算看清了，那是一只眼睛，一只巨大到足以把他装进去的眼睛。
五只小妖往边上退了退，在段淮风与那只巨眼之间腾出空间来，树根往一端褪去，像眼睑上卷，露出了一只完整的巨眼。
段淮风一连抽了几口气，才说道：“你就是青娘？”
树妖的声音从脚下传来，地面颤抖着，一个如歌似泣的女声，声调悠长：“段郎……下来……”
段淮风心里一震：“你知道我姓段？”
青娘的话印证着他一开始那试探性的猜测：皇族一脉系着某种有关妖界的隐秘。一石泛起千重浪，由这一点发散开去，千万个疑问涌在了心端。
那只巨眼下方裂开了一个洞口，树根搭成的阶梯往下延伸，段淮风拉长目光看了下，下方深不可测看不到底。
“公子……青娘让你下去。”阿怜轻声提醒着。
“下面是什么地方？”段淮风感觉那漆黑的洞仿佛产生吸力一般把他往内拉扯，答案在下方召唤着他，可理智让他抑制下了马上往下走的冲动。
“就是青娘，她在下面等你，她的力量快消失了，她上不来。”阿怜说道。
段淮风趴在洞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团漆黑，他说：“你认识我吗？你和……我的家族，有什么关系？”
下方没有回音，只有他自己的余音在不断回荡。
“青娘？”他又叫了一声，青娘没再说话，只用一潭幽黑吸引着他。他抬头看五妖，五只小妖也看着他，眼里的不解比他更甚。
他从怀里掏出匕首，两手撑在洞口，一条腿开始往内探。
“公子……”阿怜叫住他，吞了口唾沫说，“我们都在这上面，有事叫我们。青娘不会害你的，她要是会害人，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段淮风嘴角微微一勾，说了声好，就深吸一口气整个人钻了进去。
下面没有光，他走了几步，就停下来了，这时，一簇火亮在了他身前，扇着翅膀引他向下走。那是火雀，他听说过那是一种通用的妖法，妖界用火雀来传递消息，也有些道行高的猎妖师会用。
火光不甚明亮，仅能照亮脚下三级台阶，而且台阶上枯根铺得稀薄不平，踩上去“吱呀”作响，让人感觉随时会碎成粉末。
他似乎往下走了很久，又似乎没走多长时间，这道台阶好像要一直带他通向地狱，但他已经无法停止行走了，以至于台阶毫无预兆地抵达了尽头后，他差点没煞住脚。
他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脚只要再往前一寸，就会摔入无底的黑暗中。
“你在哪里？”他喊道，“出来！”
回音一层一层地扩入黑暗中，直至完全消失后，眼前就漾开了一圈涟漪，涟漪的中心出现了一张墨色的女人的脸，像面具从水中被捞出似的，先是露出了鼻尖、丰唇，然后是瘦削的脸颊和眉骨。
段淮风禁不住把手伸向那张面具，看着离他很远，可他手还没伸直，指尖已触碰到了一抹冰凉。
从他的指尖开始，墨色退散成一个苍白的点，那个点再迅速扩大，一个肤若凝霜、唇红齿白的青衣女子从黑暗中钻了出来。
段淮风惊讶地缩回手，可他的手腕马上被青娘抓住了，一股寒意从女人的手袭向他全身。
“……你终于来了。”女人嘴巴没有动，声音听起来虚无缥缈，似在更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在等我？还是……在等一个和我有关的人？”他轻轻扇动双唇，话音凝在喉间，根本就说不出话来，但他知道他想说的话已一字不落地落入那女人耳中了。
“……我在等你……你答应过我……”
“我答应了你什么？”
段淮风被青娘拉入了虚空中，双脚脱离台阶的恐惧让他一颗心悬了起来，但他没有办法挣脱她，他的身体仿佛被冻结了，意识是清醒的，而全身不听使唤。
“因欲成界，一念永生。”
“什么意思？”
没有回答。他腕上那只手变成了枯枝，沿着他的手臂往上生长，不一会儿就缠到了他的脖子上，他感到一阵刺痛，却依然无法动弹。
暖意从胸口滋生，抵抗着身体的寒意，然而，很快体内的暖流就顺着脖子上的枯枝流走了。
那枯枝继续生长着，往下缠上他的胸口、腹部，往上即将把他的头部完整包裹住。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视野越来越小，即将被枯枝彻底掩盖，猛然间，他如梦初醒，他发现他握着匕首的手能动了。
惊吓之下，他扬起刀尖，裹在手上的枯枝看着很坚韧，但是十分脆弱，一割就碎成了粉末，他拼命挥舞着匕首，将缠在自己身上的枯枝一点点割开。
“别走……”
那个声音又响起了，随即，枯枝开始了新一轮更快速的生长。段淮风割掉一簇枯枝，马上会有更多枯枝自断裂处长出，绕到他身上的力度也越来越大，有好几根已深深地勒入他的手臂。
枯枝爬到他脸上，把他的口鼻也遮住了，他张开口呼吸，树枝顺势深入他口中，他听见自己喉头一阵“咯咯”的声音，胃部急剧翻腾着。
他手上没停下来，依然胡乱砍着他能触到的每一根树枝，他紧闭着眼，感到自己的身体正被拖着不断下沉。
窒息感让他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包裹着他的那些枯枝震了一下。他觉得现在自己可能被困在了一个枯枝织成的大球当中，那个球好像被狠狠撞了一下，球体的晃动和枝条的刮刺让他很不舒服。
然后，被紧箍的束缚感开始松动了些，好像是那些枯枝正一层层地被剥开。
然而他还是无法呼吸。当最后一根树枝从他口中被拉出去后，紧跟着灌进来的是冰冷的水。
他紧了一下手中的匕首，划动着手脚，水的阻力让他行动缓慢，他很难受。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什么时候落的水……他完全想不起来了……
眼睛试着睁开一条缝，他看见水面上有耀眼的光，一个身着黑衣的高大身影逆光而来靠近了他。
他本能的朝来者刺去匕首，可是他已完全没有力气了，匕首在对方拉住他的手臂时滑落。那人稍一运力，他就被带入了那人怀抱中，他被领着往水面的光影游去。
光影越来越近，他稍稍放心了些，手不觉抱紧了那个人。
被拖出水面的时候，段淮风已失去了知觉，醉客把他抱到岸边，平躺在枯枝上，先把他口鼻中残留的枝条碎渣清理掉，然后用巧劲替他逼出肺部和腹部的积水。
段淮风呛了两下，睁开眼看见一张带着痞笑的脸，他想说句什么，问询或者感谢之类的，心里还没把话理清，就已被醉客拉着手臂拖到了肩膀上。
醉客把他背起来，边走边说：“死不了，放心吧。”
“公子……你听到……”段淮风的耳朵嗡嗡作响，一个熟悉的声音自遥远的地方如飞箭般闯进耳膜，他只听见零星几个字，仿佛没听见的字音都在传进他耳朵前丢失了。
不对，那个声音就在身边，他看清了是萧立。背着他的那个黑衣人刚刚说的话，就是对萧立说的。
见到萧立持剑闪出一朵朵剑花，将四面八方袭过来的树枝砍掉，掩护着醉客带着他撤退，他又安心，又惶恐。
原来危险还没解除，树妖的进攻越发疯狂了。洞壁上地面上，不断有树根和枯枝跳起来，像被抽狠了的皮鞭打向他们，萧立和醉客一前一后，一人执剑，一人一手握短刀一手背着他，把他夹在中间护了个严严实实。
“公子，这山崖马上要塌方了，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萧立说道。
段淮风草草看了一眼，他们还在那个洞中湖里，正往一面洞壁跑去。
四面的洞壁原本布满了小洞，许多小妖栖身其中，现在洞壁上的枝条一点一点地活了过来，成为树妖袭击他们的工具，那些小洞也一个个地被拆掉了，小妖们被甩得满天飞，砸落落地上时哀鸣遍布洞穴。然而，尽管如此，没有任何一只小妖离开。
他们前往的那面洞壁上还挂着树枝，他想这一面墙可能被萧立或者黑衣人施了法，阻止树妖的力量控制这些枝条，这是他们朝上爬出洞穴的最后通道。
醉客和萧立已经跑到了洞壁前，醉客没法在背着他的同时腾出手来斩树妖，现在所有的防御压力都落在了萧立身上，他加大了剑挥砍的力度和幅度，让醉客先行带段淮风离开。
段淮风紧张地抓了抓醉客的肩膀，喊了萧立一声。他知道在紧急关头，萧立会毫不犹豫地舍命护主，可现在的情况，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闪开！”突然，他看见醉客手心冒出一团火，还没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醉客已扔出一个着火的藤球，砸在了满是枯枝败叶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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