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拾翠

“萧大人，它去了拾翠楼。”

        那东西无形却有影，在月光下贴着墙根快速前进，穿过邺阳皇都闹市，遁入寻芳河河道后没了踪迹。

        寻芳河沿岸泊满了画舫，规模大小不一，但都精致华丽,无不是朱漆的栏杆鎏金的檐顶镂空的窗花，船上灯火通明，窗格上飘动着色泽明艳的轻纱，使得船上的灯光格外魅惑。盛装的姑娘们站在船头或抚琴或甩动丝帕，招呼着过路的男人。

        萧立将斗笠往下压了压，跟在几个男人身后上了一艘三层高的巨型画舫。

        一只乌鸦飞过，在船头叫了两声，引起了老鸨的厌恶：“快，把那晦气的东西赶走！”

        小厮连忙举着竹竿追赶，乌鸦在小厮头顶盘旋一圈，掠过“拾翠楼”的金字招牌后飞走了，似在嘲笑满船的灯红酒绿醉生梦死。

        “公子面生得很呢，是在哪里高就？”侍酒的姑娘替萧立斟了一杯酒，手攀上了他的肩膀贴了过来。

        “手拿开。”萧立转动着手中的青玉酒杯，举至唇边一滴未碰又放了下来。

        姑娘甚是无趣，拾翠楼是寻芳河上最富盛名的官窑，来这不喝花酒，是闹着玩吗？看这人身着锦衣手执宝剑，她还道是皇都里新晋的青年才俊，结果却是个怪人。

        坐下以后，这人一直以斗篷上垂下的黑纱遮挡面容，但隐约可见左边脸颊上两道纵横交错的刀疤。这是陈伤，破损的皮肉早已愈合，外翻的肉芽却给他本来端正的五官添上了两分凌厉。

        发觉姑娘偷窥的目光后，萧立回瞪她一眼，姑娘吓得赶紧挪开眼睛，顺着他先前的视线看向一楼舞台中心。他们倚着二楼栏杆而坐，往下看可以将舞台上的歌舞表演尽收眼底。

        “公子，那是我们拾翠楼的花魁红菱姑娘，她今儿晚上已有客人了。”

        萧立依然不搭腔，他盯着台上的舞姬，目光如炽。

        女子甚是美艳，缠着绛红色的纱衣，珠翠满头，唇红齿白。一步摇曳，两步生莲，她周身柔若无骨，踩着乐师抛出的音符扭出百般媚态。

        所谓舞台就是个仅够一人独舞的小圆台，高出舱板尺许，嫖客们的酒桌绕在四周，那红菱姑娘等于是在内圈的酒桌边上跳舞，放肆的醉客一伸手就捏住了她的脚踝。

        姑娘脸上迅速地掠过一丝惊慌，马上恢复了如花笑靥，她腰肢往下一沉，再上提时，灵巧地从那醉客手中抽出了自己的脚。

        那人却瞬间垮下了脸，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什么臭□□，装什么忠贞烈吕！”

        醉客大着舌头，一脸赘肉涨得通红，他已经喝醉了，口里噼里啪啦嚷着什么，步履不稳地往酒桌上爬。

        老鸨领着两名小厮匆匆赶来：“陈公子……哎陈公子，你小心点，快下来……”

        醉客哪里还听得进话？他从这张酒桌跳向另一张，第一张酒桌被他踢翻了，压在了一名小厮身上，嫖客们纷纷起立，躲避他疯狂的行为。

        众人的反应让他愈加兴奋了，他高扬着宽大的袖子，像在摇旗呐喊，然后继续蹦蹦跳跳，他跳过的桌子，酒菜都被泼到了地上。

        又一次蹦跳，他踩到了菜盘上，脚下一滑，带着翻侧的桌子滚到了地上，竟然就地撒泼哭了起来。

        满地狼藉加上一个满嘴胡话的醉客，众人围站着哈哈大笑。老鸨气急败坏地冲上去要拉扯那醉客。

        姑娘也用丝帕掩了下嘴，对萧立说：“公子，你看那醉鬼。”

        萧立全程冷眼看着，姑娘话一说完，他就突然站了起来，拨出宝剑跨上栏杆跳了下去。

        楼上楼下的看客没有人知道怎么回事，齐声哗然，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躺在地上的醉客大袖一甩，他近旁的一张酒桌凌空飞起，朝空中的萧立砸了过去。

        萧立举剑将酒桌劈作两半，挑剑直刺过来。

        “杀人了！”老鸨随着人群朝门外逃散，船舱内顿时乱作一团。

        醉客不耐烦地撇撇嘴，一个鲤鱼打挺翻立起身，挥动衣袖刚好卷上萧立刺来的剑。萧立旋动剑柄，“嗞啦”一下将他的袖子割成了碎片，醉客乘机身子一缩，竟从那宽袖中退了出去，那袭华贵的锦袍从他身上脱落，向萧立迎头扑去。

        萧立将锦袍划破，醉客内里还穿着一身黑衣，他已背转身跑向游船大门。

        萧立赶紧跳到他身前，醉客拍出一掌，罡劲的掌风逼得萧立不得不侧过了身子。醉客嚷嚷叫道：“别碍事！”

        萧立抬起手肘格住他的手掌：“阁下何人？”

        “你老子！”醉客反掌虚按，引得萧立注意后回身踢出一脚，他动作流畅让人防不胜防，萧立腹部中了一腿，被踢出好几步远。

        片刻工夫，醉客身子一闪，人已到了门边，挡住了老鸨前进的方向。

        “好快！”萧立暗自吃惊，再看醉客，他手中亮出了一柄短刀，扎向老鸨前胸。

        老鸨嘴角一歪，整张脸向着醉客耷拉下来——确切点说，是老鸨整个人变成了一张轻飘飘的人皮，仿佛内里的血肉内脏瞬间蒸发掉了。

        醉客扔掉那张人皮，萧立清楚地看见了皮下飘出一道红色的烟影，在空中打了个旋后快速地夺门而出。

        萧立咬牙提剑跟上，醉客恶狠狠地回头瞥了他一眼，两人追到船头一左一右分站着。

        萧立喊出声：“上面！”

        但先动身的是醉客。他纵身跃起，只一蹬就跳到了船顶，挥动短刀将那道烟影阻在了身边。

        萧立见状也施展轻功往上跳，接近画舫的雕檐时才发觉战况的激烈远超他的想象。

        醉客身形灵动，烟影似被他缠在手上舞动，但一阵一阵散出的罡风告诉萧立，对手远没他看起来那么好对付。

        他得先找出那东西的真身。萧立顶着气流落在了船顶上，挥动宝剑，以剑尖释放的剑气寻找空气中的异动。醉客似乎获悉了他的用意，短刀依旧舞个不停。

        找到了！

        在醉客的掩护下，萧立旋身侧步，避开了那隐形的气刀，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匕首，抬手一扎，动荡的气浪中涌出一股鲜血。

        整艘画舫仿佛受到了猛击，激烈地晃动着，接着两人和那妖物脚下的船檐被气浪击穿了，他们朝下坠去，画舫周边弹起了好几道水柱，溅起的水花将甲板和船舱淋了个精湿。

        他们连坠了两层，击穿了两层的楼板，重新落入了画舫一楼。两人都险险地站稳了身子。

        血柱如扎入湖面的一粒石子泛起阵阵涟漪，妖物的真身渐渐显现：看着像是个三十多岁的少妇，红发赤眉，肤白如雪，身后拖着一条毛茸茸的红色尾巴。

        萧立那一刀扎在了她腰上，她凄厉叫着，身子一矮后退两步，手中扔下一颗烟雾弹，破出一股红烟，趁着那红烟的遮掩从窗口跳入了寻芳河中。

        醉客瞪了瞪萧立，嚷了声“后会无期”，也跟着跳出了窗口。

        可奇怪的是萧立没有听到落水的声音。他追到窗边，水面上微波轻扬，既没有妖物的踪迹，也不见那醉客。

        那是什么人？

        身后传来奔跑的脚步声：“萧大人，要追吗？”

        “不必了，只是普通的赤狐。”萧立说道。不是他们要找的。他没说出最主要的原因是追也追不上。

        那赤狐的妖丹怕已被醉客收走了，在不明确对方身份的情况下，他们不宜有过多接触。

        寻芳河下游，远离了上游的声色犬马，寂静得只剩下虫鸣。

        黑衣男子蹲在岸边，他掬起一捧溪水抹了抹脸，洗去了脸上的伪装。他眉毛粗直如剑，鼻梁直挺而唇薄，下颌线条坚实，杏眼细长，微微挑起的眼角让他看起来永远带着不屑的神色，更强化了不羁的俊朗。

        腰间圆筒状的青铜捕妖简被他摘下放在了地上，筒身上刻有形似门户的字符，里头可以清晰地看到七道划痕，应该是某个具有特殊含义的道符。

        但此刻，那道符上沾着血垢，他取过捕妖简浸在溪水中一面清洗血垢一面想刚刚发生的事情。

        这人身手不凡，与江湖上野路子的民间猎妖师很不一样，最重要的是，这人的穿着气度，看着就不缺钱。这年头，除了白慕峰那帮秃驴，不缺钱的谁还会去猎妖？

        正思虑着，忽然见到一星火焰在空中舞动着，朝他越飞越近。

        “火雀？”他轻声念道。

        将捕妖简重新系回腰上，他站起来伸出左手吹了声口哨。火雀扑动着翅膀落在他掌上，化作一片没有燃尽的字条，上面只有六个字：“上师病危，速回。”

        刚一看完，火雀就重新燃起火焰，直到将字条彻底燃成了灰。

        他揉了揉手指，纸灰从手中散落飘入河中。转身朝向北面站立，黑漆漆的灌木林开启了山岭的入口，里头暗影一层叠着一层，凛冽的风在人类不敢涉足的原始山林里尖声叫着。

        他似乎能看破阻隔在他面前的时空，看见了终年白雪封顶的白慕峰在黑夜尽头等待着他。

        天下，要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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