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微风轻轻吹拂，激起一阵寒颤。
三月虽是春暖花开之际，但夜晚却似乎总是带着一份对冬的留恋。
傅衡峄一路快马到襄梦楼门口，发现从里到外一片狼藉。
庄冀宗从楼里走出来，见到傅衡峄没有惊讶，反而熟捻的往里一指：“应陆姑娘的吩咐，所有涉及此案的襄梦楼中人已全被绑了起来，至于怎么处置，就交给大人了。”
傅衡峄随庄冀宗的带领走进楼内，大堂内大大小小绑了有百人，个个抱头蹲在地上；而周边的屋子里则关着更多的人，每个屋子都有人把守。
他看了看蹲在地上的人，没有发现夏高樾以及他的两个杀手。
但他们并不是此刻他最关心的。
“陆烟宁呢？”
“十二楼。”
他向楼顶看去，各个楼层灯火通明，只有十二层没有点灯，显得些许晦暗与落寞。
他一言不发朝着楼顶走去。
推开虚掩的门，一个单薄的身影站在窗边。
听到门闩的声音，陆烟宁轻轻回头。
“你来啦？”
凛冽的晚风从她背后微微吹来，她乌黑的长发以及姜黄的发带在黑夜中随即舞动起来，而身后夜空下其他几阁的火光则如点点繁星般将她那动人心脾的微笑照亮。
傅衡峄怔了怔，想说点什么。但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了一句话。
“可有受伤？”
陆烟宁摇摇头：“没有啊”
然后用颇为得意的语气说道：“别忘了，当初你可是动用了全部泽骑和附龙营都不能伤我分毫，现在就凭夏高樾这三瓜两枣，还能伤得了我？”
她故意提起从前，想逗逗傅衡峄，等他还嘴，可是却没想到，他只是沉默的点点头。
他的神情淡然，像黑夜中静谧的湖水，可眼眸中又暗暗透露着悲伤和怒气。他问向陆烟宁的时候并不看她，而是望着窗外的黑夜。
陆烟宁察觉到了他身上那复杂又令人琢磨不透的情绪，莫名有些不知所措，又不由的心虚。
在她察觉出襄梦楼事件可能与齐太后有关联后，便决定要将一切瞒着他了。
因为此事一旦水落石出，齐太后必然倒台，而谁揭露此事，谁就是最大的受益者。这个功劳，她不能抢，傅衡峄也不能抢。这个功劳必须是萧庭的。
只有这样，她一直欠缺的人心，才能得到些许弥补，才能让她在九尺高台之上，有立足之地。
不但如此，齐太后一旦倒台，身为长公主的萧庭便可担起照顾小皇帝的职责，同时也将小皇帝手中的权柄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真到了那个时候，傅衡峄的摄政王便形同虚设，而萧庭则会离王位更进一步。
但这一切，如果被傅衡峄知道，他便一定会出手干预，不会让她与萧庭有机可乘。
所以她必须得瞒着他，将他利用到最后一刻。
她知道傅衡峄得知真相后会有多生气，毕竟襄梦楼的事情最初是由他一手掌控，他想找到凤都城中与粱悦勾结的人，维护腾亭的安定，这本来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好事，却不想到最后，变成了她除去异己，扶持萧庭上位的手段。
或许他会很后悔自己动用一切力量来帮她，也会后悔自己一次次的救她，送她金域莲花，介绍最好的朋友给她认识………
可她没有办法。
她来凤都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将萧庭推上那个位置，这是他们之间永远无法讲和的事情，无论傅衡峄救过她多少次，对她有多么好。
如果现在傅衡峄一来就对她破口大骂，或者再次派人来杀她，甚至自己动手，她都会觉得好一些。
但他没有。
他什么都不说，却只问了她好不好。
这反而让陆烟宁变得不知所措。
她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做了一个巧妙棋局，将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中，可她却没有半分得意，而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愧疚。
这似乎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夜晚的雀湖是死寂一般的深潭，来往的船灯像是坠入深潭的繁星，闪着微弱的光，似乎风一吹就灭了，在灯火阑珊的八座阁楼对比之下，显得那样不值一提。
陆烟宁低着头不说话，直到半晌，她突然抬头，鼓足勇气说道：“傅衡峄，我得向你道歉。”
说罢，还不等傅衡峄反应，她便转身，站在了窗户上。
“你干什么？！”傅衡峄一惊。
陆烟宁朝他一笑，头也不回的跳了出去。
这是十二层高楼，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冰湖，傅衡峄不知道跳下去还有没有命，此刻只觉心与陆烟宁一样掉了下去。他想也没想，飞快的跑到窗前，准备也跟着跳出去。
但当他准备跳出去的那一瞬间竟发现窗沿处绑着一根黑色的铁丝，而陆烟宁则正顺着那根铁丝准备滑向湖心的一只小船上。
他的心落了下来，跟着她一起滑了下去。
两人稳稳的落在了小船上。这是陆烟宁与十七曾经乘过的铃铛船，是她最喜欢的船。
船夫惊异的看着两人，而迟安则依旧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
“陆烟宁你………你要做什么？”落了地，傅衡峄心中长舒一口气，有些无奈又有些庆幸，皱着眉头道。
陆烟宁难得的诚恳，十分郑重的说道：“我要跟你道歉。”
说着，她从身后拿出一个账本，说道：“这是我在夏高樾的房间里找到的。上面记录着所有收到过襄梦楼贿赂，与襄梦楼有私下往来的朝臣。本来我是打算给殿下的，现在我决定给你啦！”
傅衡峄有些惊讶的接过账本。
“哦对了，我赶到楼顶的时候，夏高樾已经逃了。”她不忘补充道，然后指指那条钢丝绳：“他就是用这玩意儿逃走的。”
“所以这是歉礼？”傅衡峄道。
陆烟宁用力的点头，然后狡黠一笑：“但还没完！”
随后，她转身向迟安伸出手，迟安将背后的一只弓和三只箭递给她。
她拿起长弓，将三只箭羽轻轻往地上一擦，箭矢立刻燃起火来。
“你干什么？”傅衡峄担忧的问道。
陆烟宁朝着他莞尔一笑：“你见过蓝色的火焰吗？”
“什么？”他没有听懂。
但见陆烟宁拉开弓，将三只火箭射向不远处的襄梦楼。
小小的三只燃烧的箭在黑夜中划出三道金虹，如陨星般飞向那座深蓝色的楼宇。
一瞬间，整座楼开始燃烧。火从每一层的房檐蔓延而入，一点点的侵蚀每个房间，每级楼梯。
蓝色的瓦片，蓝色的窗帘，蓝色的帷幔一个个燃烧起来，与焰红的火光缠绕在一起，变得难舍难分，最后彻底融为一体，成为一团蓝色的火焰。
傅衡峄呆呆的看着这一切。
曾经那灯火阑珊的襄梦楼，那令人沉醉的春闺暖语，那无比肮脏的牢笼，都随着那蓝色火焰变成了灰烬，变成了黑烟，永远的消失在了这个黑夜里。
而留下的，只有这一团巨大的、妖异的蓝色火光。她那样坚决的，毫不留情的生生夺走其他阁楼卑弱的光芒，然后以不可抗拒之势照亮整个雀湖。
他微微侧头，看向陆烟宁。她兴高采烈的注视着燃烧的襄梦楼，蓝色的火焰在她漆黑的双眸中跳动。
蓝色的光打在铃铛船上，打在所有人的身上。这个晚上，他们被蓝色笼罩。
“傅衡峄。”陆烟宁对着他笑：“我记得你说过，惊雀九阁掌控着风都乃至腾亭的命脉，你做相国就是为了铲除惊雀九阁，让凤都脱离它的控制。你说，这是你一生的抱负？”
傅衡峄点点头。
陆烟宁笑笑：“你说，要想铲除惊雀九阁，必须先找到九阁的主人，而你花费了很长时间都找不到？”
傅衡峄再次点点头，他不知道陆烟宁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那么这个人，我帮你找了。”
陆烟宁笑颜如花。
傅衡峄怔住。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良久，他才开口。
“我知道呀！”她眨着眼睛认真道：“我帮你找出惊雀九阁的主人，你就原谅我这次骗了你好不好？”
傅衡峄看着她弯成一道蓝月的眼睛，看着她如烟花般的灿烂的笑容，再次失了神。
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襄梦楼散发出的火焰融化，空荡荡的天地，只剩陆烟宁一个人。
她背着手，笑盈盈的看着他。
那个时候，傅衡峄只觉得心中一动，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她那一个简简单单的微笑，将是他沉郁幽暗的后半生唯一可以聊以慰藉的回忆，也是他堕入无边深渊的开始。
只可惜，他当时并未有半分察觉。
“九阁的主人没有那么好找，你不用…“他说道。
“既然不好找，那就让他自己来见我们呀！”陆烟宁神秘一笑，然后转过身，没有对着迟安，而是对着一旁惊呆的船夫，说道：“麻烦先生回去告诉你家主人，三个月后，在惊雀九阁，请他来见我。若是他不来，我便再烧一座楼，直到把九阁通通烧完！”
“当然啦，他也可以来杀我。”陆烟宁目光凌人的说道：“但那就要看，是他先杀了我，还是我先烧完九阁。”
傅衡峄吃惊的看着那个船夫。
船夫一愣，尴尬一笑：“姑娘认错人了吧，在下只是一个赶船的，怎么可能认识惊雀九阁的主人？”
陆烟宁用手拨动船檐边的铃铛，笑道：“惊雀九阁的主人想要不出面便掌控各个楼里的动向，只能找人监视，而你们这些成天游荡在雀湖之上的船夫就是最好的人选。而这些铃铛，通过特殊的制作，可以使它们发出特定的敲击声。为了不暴露身份，你们便通过这些敲击声传递消息。”
“怎么，还需要我解释更多吗？”陆烟宁歪着头问。
船夫垂头一笑，没有答应她什么，也没有反驳什么，而是拿起船桨，将船划到岸边。
在与他们分别时，船夫回头望着还在燃烧的襄梦楼，自言自语道：“好好一座楼，可惜了。”
说罢，他用力摇动船檐旁的铃铛，一下，两下，三下，小小的一排铃铛瞬间发出各自的声响。
因为襄梦楼的大火，九阁到处都是尖叫与混乱的声音。这一排铃铛的响声在其中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三下摇罢，船夫向站在岸上的陆烟宁微微点头示意，然后缓缓从草帽的帽檐边抽出一把软刀，迅速的割向自己的脖颈。
血喷射而出，撒在黑色的湖面上，什么也看不出。
三人惊讶的看着他自尽于船上，然后沉默半晌，转身消失在九阁的灯火与喧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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