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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


北面的局势并不如众人预料的那样渐渐缓解了,事实上却是愈加急迫。

        虽然驻军将领带人成功阻截了两军交汇,但粱、悦两军却把没有合纵成功的兵力重新投在岭北、荆西的战场上。

        整个西北局势更加焦灼了。

        傅衡峄带领的援军一路快马加鞭,半刻不敢延误,只是连续五六日的奔波,让大家都有些吃不消。于是他决定让队伍稍作休息一晚。

        这一晚的休息来之不易,士兵们三三两两的围着火堆坐成一团,将这几日没顾得上吃的吃食拿出来共享,互相聊起天来。

        “诶,你们说,最近那里面怎么没动静啊?”一个年轻的士兵拿起一只鸡腿暗暗的往相国军帐的方向指了指。

        其他几个人都明白他的意思,嘿嘿笑起来。

        “什么动静?你小子想要什么动静?”一个老兵从他旁边过来蹲下,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

        年轻的士兵揉揉后脑勺,故意笑着说道:“当然是女人的动静了!”

        军队中都是些半大的乳臭未干的小子,一听“女人”两个字,又是一阵骚动。

        老兵又狠狠的拍了他一下,对着一圈人训斥道:“一个个都瞎起什么哄呢!大人是什么样的人,怎会在军营里做那种事!”

        “诶,那可说不准。”年轻士兵说道:“不是为了做那种事,带这么漂亮一个女琴师来是干嘛的?难道还真是只听她弹弹曲儿的?”

        “说不定指望着她退敌呢?”旁边一个同样年轻的士兵戏说道。

        周围人哄堂大笑。

        老兵没说话。他心里其实也嘀咕,相国大人素来最是正人君子,男女之事上从未有丝毫传言,就连对马上要名门正娶的陈家小姐也未有丝毫违背礼数的行为。这怎么突然就冒出个这么个女人?

        即便相国大人真有什么其他的女人,也不至于亲自带到战场上去啊。他也是跟着相国驻扎过北军的老兵,知道相国治军之严无出其右,对自己更是极为严苛,怎么看也不像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啊!

        这时,右边一侧的小山坡上传来一阵美妙的乐曲。老兵的思路被这美妙的乐曲打断了,周围的交谈声也被打断了,众人聚精会神的听着这曲子,感到从未有过的动听。

        乐曲声调悠远绵长,如夕阳下守在家门外送别游子的年迈父母的叮嘱声。那每一个高低音的转圜,都无不勾起人们心中对家的思念。许多人无声的哭了。

        然而在小山坡的坡底,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步一步走向那抚琴之人。那身影身形高大,腰间那个金色蹀躞带在月光下反射出点点星亮。

        “《遣思》是怀念故乡之曲,大战在即,你在军营中弹此曲引得军士垂泪,是何居心?”

        傅衡峄站在陆烟宁身边,居高临下的问道。

        陆烟宁没理他,继续弹奏。

        “故意弹悲曲动摇军心,我是可以立刻将你问斩的。”傅衡峄下了最后通牒。

        陆烟宁冷笑一声,心想傅衡峄可真够装模作样的,明明之前杀自己都以失败告终,现在居然还能这么大言不惭的张口闭口的“问斩”?

        本事没有多少,口气倒是不小。

        她心里虽然不满,但手中的动作还是停了下来。

        傅衡峄显然没想到她这次居然这么听话,不由怔了一下。但他还在疑惑陆烟宁这反常的举动时,只见她的双手又爬上琴弦,奏起曲子来。

        只是这次她弹得不是《遣思》。

        这首曲子不似《遣思》那般温煦又悲伤,而是暗含一种冷冽,一种坚毅,一种冲破天地的决绝之心。

        陆烟宁的双手快速地拨动着琴弦,乐声也跟着急迫起来,如一阵巨大的旋风席卷万物,旋风中,仿佛有一张血盆大口,它要啃噬人们全部的意志,然后将人们撕扯成碎片。但此时陆烟宁左手轻挑,一个美妙悦耳的声音隐隐从这疯狂的旋风中出现。这声音穿越旋风中的残躯碎渣,轻巧地跳跃在那张血盆大口面前,以弱小的身躯坚定的目视着它,然后义无反顾的飞身冲向它。

        然而就在这场战斗最为激烈的时候,声音戛然而止了。

        短暂的停顿后,刚刚恐怖的末世之音不见了,代替它的是温柔绵长的声音,如初春的一个清晨。在那寒意未完全消散的晨曦中,百花在悄悄绽放,野草甩开露水的裹挟,飞鸟发出悦耳小巧的叫声,万物以一种久违的方式存在着。

        琴声渐渐缓慢,渐渐消散,最后融化在这寂静的深夜中。

        陆烟宁弹完这一曲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

        对于一个足够厉害的乐师来说,所有的曲子都不过是手中的武器而已。你可以仅仅动用自己高超的技法就能随随便便打动一个听者内心,让他们为之感动。一旦他们被感动,他们的情绪就会如提线木偶般任你支配,你弹轻松的曲子,他们就会觉得快乐;你弹低沉的曲子,他们就会觉得悲伤。

        然后他们激动的感慨于你弹出来的曲子,并且以此相信你就是他们的一生知己。

        但其实你做的,不过是随便动了动手指而已。

        你的内心毫无波澜,一切都不过是技法而已。

        陆烟宁就是这样的乐师,她早已过了非得动用感情才能打动别人的时期,现在的她,只需稍稍动动手指就能轻松触动到人的内心,尤其是那些容易感动的人。

        但傅衡峄不是这样容易感动人。他看了太多,听了太多,心中早已坚定如磐石,又怎么轻易被一只曲子触动呢?

        除非这是一只特别的曲子。

        比如他死去的母亲所做的最后一首曲,《招晴》。

        这是一首早已失传的曲子。曲谱是傅衡峄亲手烧掉的,就在他母亲逝去的那个夜晚。

        所以这样的一只曲子足以勾起他全部的悲伤了。

        陆烟宁低头讽刺的一笑,说道:“既然《遣思》不能弹,那弹《招晴》总是可以的吧?相国大人?”她抬起头,望向在一旁驻足已久的傅衡峄,期盼在他脸上看到某种难以言明的悲伤。

        但傅衡峄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悲伤,他只是淡淡的问:“你怎么会弹《招晴》?”但转念又想到陆烟宁的师承,便立刻明白了。

        母亲是琴艺大家,早年间也与五湖四海的乐者切磋技艺。叶大宗师久负盛名,母亲定然会去拜访他。而《招晴》的曲谱想必就是那个时候留在了叶大宗师那里。

        只是此曲其实并不出名,母亲去世后他又烧了曲谱,此后便再也没有人弹过了。时隔十几年再次听到这个曲子,若说傅衡峄心中无半点波澜是假的,但他的确没有丝毫的忧伤,只是突然往事浮现在眼前,鬼使神差的讲起母亲的事情来。

        “我十岁那年,父亲带军冲锋进攻时,受了伤。伤口在心脉处,被人拖回军营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后来大夫来治,发现伤口内都是剧毒,无药可解,只能等死。消息传到凤都后,母亲闻后大为伤心,她奏请陛下,想要北上为父亲送行。”

        “于是她带着我一路从凤都赶往岭北,但祸不单行,我们在路上遇上了匪徒。仅有的几个护卫被他们杀死,钱财被抢劫一空,然后他们又把目光落在了母亲和我身上。”

        “我记得当时母亲牢牢把我藏在身后,从地上捡起之前护卫们丢弃的刀。她甚至都举不动那沉重的刀柄,但她还是用尽力气将它举起,颤抖的对准那些凶狠的匪徒。匪徒们看着母亲的样子放肆的大笑,但母亲却异常的坚韧,当他们凶猛地冲向母亲时,当他们轻松打掉母亲武器时,当他们一脚将母亲踹倒在地时,那坚韧的神情从来没有消失过。”

        “后来我们被囚在匪徒的贼窝,滴水不进,母亲抱着我给我哼一首我没听过的曲子,然后哄我入睡。这样过了整整三天,直到附近的官府得知此事,派兵营救了我们,并把我们护送到了岭北。”

        “一到岭北,母亲身上的伤还未好全,就立刻伏在父亲床前早晚不休的照顾他,但父亲还是奄奄一息。我在父亲榻边早已哭成了泪人,但母亲却一滴眼泪也没有。”

        “不过幸运的是,一个曾被父亲救过的方术士听闻父亲的毒伤,特地赶来军营,用祖传的秘方帮父亲解了毒。父亲终于活了下来。”

        “但我母亲却哭了。从父亲受伤的传来消息开始,到我和母亲被匪徒囚禁,再到母亲孤身一人夜夜照料不省人事的父亲,母亲都没有哭过,但是当她听到父亲没事了的时候,她却哭了。她哭得很厉害,像是如释重负一般。”

        “就是那个晚上,她流着泪,写下了《招晴》曲。”

        “母亲天生并不是一个多么勇猛的人。她十八岁出阁嫁给父亲,一直过着不谙世事衣食无忧的生活,她从来不争不抢,甚至说话都不会很大声。但就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却在面对豺狼虎豹和病魔的时候显现出易于常人的勇敢和坚定。”

        “后来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使得她突然像变如此勇敢?直到怀延之战后,她随父亲一同自尽时我才明白,那是因为爱。”

        傅衡峄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低沉与轻柔,像冷夜中那还未被完全熄灭的火把上的点点火星。他平静地讲着这个故事,这个他藏在内心深处许久的故事。

        “其实《招晴》讲的不是一场以弱敌强的战斗。《招晴》讲的是爱。”傅衡峄低头回看向陆烟宁,眼中没有丝毫敌意,只有一种冷漠的悲悯。

        “你以为你弹得足够好了,但其实却完全会错了意,这根本不是《招晴》。你所弹得东西空有技法,却无半点内涵。也许别的曲子你可以这样弹,但《招晴》不行。”

        “你的确天赋异禀,但你却拿你的天赋当作玩弄人心的工具,所以你也就只能弹出这种外表绚烂内在却空无一物的东西,你的琴技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你也只能成为这种永远无法被人记住的乐师。”

        “就像你再足智多谋,再精于算计,但你心中没有天下,没有对人的怜悯,你也只能成为萧庭杀人的工具而已,成为一个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弑君者。”

        “其实道理都是一样的。”

        傅衡峄话音落下,落在这个寂静的沉默的黑夜中。他转身离去,临走前留下最后一句话:

        “陆烟宁,你永远弹不出真正的《招晴》曲。”

        小山坡上的乐曲再也没有响起过,士兵们又开始了攀谈,人们嬉笑玩闹,喝酒吃肉,营火冒着熊熊的火光,成为这冷夜中唯一的温暖。

        但小山坡上始终寂静,那个扶琴的身影始终没有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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