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不愿意
神龛上的灵牌一层层排列齐整，最顶上的用的木料最为珍贵，边上的雕花也越是精致，越往下的灵牌用料越便宜，巴掌大的木牌上只光秃秃刻着几个小字。
温淑跪在硬得硌腿的石板上，边按着受苦的膝盖，边一一扫过那些牌位。这还是她第一次进温家的祠堂，第一次见到温家祖宗的名讳。
神龛的地面下方有一个瞧着同床边的踏脚木一样的东西，上面也刻了不少小字。温淑跪得太远，根本看不清那写了什么。
她侧眸看了一眼门口奉命看着她的婆子，默默往前跪了一些。嫡母王氏是真的看她不顺眼，恐怕满境安没有哪个女子同她一般，出嫁后回门之日被罚跪祠堂的。
虽然王氏原话是“你今朝回门，想必同我也无话可说。祠堂已开，你便去祠堂跪拜先祖，同你阿娘说话吧。”
外嫁女回门之日入娘家祠堂，听起来格外不合规矩礼法。好笑的是，这是她第一次被允许进祠堂。
温淑也未曾料到会有此一遭。
真可谓是流年不利，“遇人不淑”啊！
没想到躲过了国公夫人要她到祠堂外跪一个时辰，躲不过回门这一跪。
凑得近了，她终于看清了那些小字是什么。那“踏脚木”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正是写的温家每一代过了官府印证，有纳妾文书的妾室名讳。
她慢慢地看了过去，终于在最后的角落里寻到了第十七代家主温祈的名字。“温祈之妾林氏霜月。”这是此间祠堂里关于她姨娘的所有东西。
林霜月，很美的名字。
“三娘乖，记住阿娘的话，此生绝不做妾。”
林霜月在她六岁不到的时候就病逝了，她早就记不清姨娘长什么样了，这一句温柔却坚定的话却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原来阿娘你叫霜月啊，比我的淑字好听。”她想要伸手去碰碰那两个字，又唯恐惊扰了姨娘，只好笑了笑。
“你放心，你叮嘱我的我记得，我宁死也不会与人做妾的。我现在已经嫁人了，他身体不好，恐怕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在那边见到他了。你人温柔，估计在那边也没少吃苦，我会对他好点的，他人聪明，到时候等他来了就拜托他照顾着你，我也好放心……”
温淑碎碎念尚未说完，身后便传来了温祈的声音。
“三娘。”
“阿爷。”
温淑正要起身，温祈便抬手示意她跪着说话，她只好无声叹气跪了回去。
温祈已年逾四十，但人长得斯文白净，若刮掉胡须，恐能同二十多岁的男子比比。
他冲着温淑笑了笑，颊边的梨涡浅浅显出一些，看着十足儒雅俊秀。温淑却心下一凉，恨不能有话本里瞬间消失的仙法，立刻离他远远的。
“三娘，你在国公府过得好吗？”
温淑眉眼低垂，跪得端端正正，柔声道：“谢阿爷挂念，我很好，世子他待我也很好。”
温祈深深看她一眼，叹了一口长气，走到香案前上了一炷香。温淑依旧垂着眼，只盯着地上那踏脚木似的多人灵牌。
“三娘，你抬起头来。”温祈定定地看了她许久，突然就沉了声音。
温淑应声抬头，对上他慈爱的目光，黑眸一亮，希冀地看着他，乖巧道：“阿爷。”
温祈点了点头，道：“这里都是温家的先祖，我们温家能从万江那等穷山恶水之地走进境安，在皇城立足，是每一代人一步步踏踏实实走过来的。”
“你知道这有多难吗？为了今天，我们废了多少时间，多少钱财，多少血泪。十几代人的努力，才换来今日的荣光。”
他每说一句，温淑眼中的希冀便暗淡一分。
温祈背过身去，又燃了三支香，道：“三娘，你是我的女儿。我了解你，你自小到大都是个乖巧的孩子。这些年，我自认从未亏待过你。琴棋书画，你想学，我便也请了师傅教学。”
他说着半转回身，偏了偏头道：“起来给先祖上香吧。”
温淑垂眸笑了一下，起身接过香插进香炉里。
“三娘，如今权臣当道，新帝势弱，温家在境安城中根基薄弱，一旦走错一步，就会陷入万丈深渊。”
“你要永远记住，你姓温，温家的所有事情都与你有关系。若家中有事，你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温淑捏住尚润着的衣袖，道：“阿爷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无论如何你都要记住你姓温。”温祈直直地盯住她道，“记住你的姓，记住你的身份。”
温淑笑了一声，道：“可我已经是世子夫人了，是程家人。哪怕是死，入的也是他程家祖坟，灵牌之上也得写程温氏。”
温祈气得胸口急剧起伏，猛地抬起手却又停在了半空。
温淑看了一眼那只手，牵了牵嘴角，柔声道：“阿爷这是要打我？我不记得我有做错事。”
温祈收回手，忍了忍才道：“三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女子即便出嫁，没有娘家的支撑，日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所以呢？我不需要娘家的支撑也过得下去，我现在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没有人能为难我，我是程温氏不是……”
“啪”
温祈方才收回的手最后还是落了下去。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世子夫人，程府有人把你当世子夫人吗？你能在秦国公府待多久还不是由我说了算。那程大郎能活多久？不过一年半载，我告诉你，你姓温，是我的女儿，你早晚都得回到温家，你做什么不做什么都由我管！”
温淑抬手捂住发麻的脸，眸中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但她在笑，笑声在静默的祠堂里显得有些刺耳。
温祈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道：“你笑什么，你疯了吗？”
“笑什么，自然是笑我自己啊。”
笑自己还存着希冀，期望着阿爷其实是有半点心疼她的。笑自己明明猜到了阿爷知道她和程灼婚事的真相，却还总想着万一呢。
“我不想同你废话，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自己看着满堂的先祖，问问你自己的心。”温祈冷声道，“我没有别的要求，你只需要把你在程府看到的听到的全部送回家中就可以了。”
温淑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不愿意。”
“随你愿不愿意，此事必须做。你那两个丫头就留在温府，你什么时候做好了，我什么时候放她们过去。”
“凭什么？！”
“凭我是你父亲，你的生身父亲！”温祈吼道。
“不可以，我不答应，我不答应。如果不让红梨和碧桃随我回去，我也不回去了。”
“你若不回去，不按照我所说的做，我现在就让人打死一个，另一个发卖到青楼去。”
“你……”温淑瞬时气息乱了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可以吃苦，可红梨和碧桃对她那么好，她不能放任不管。温祈向来说一不二，若她不答应，恐怕她们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我答应了。”她点了点头，“但是你需要答应我，把她们送到庄子上，不让她们吃苦，不要把她们留在府里。”她不信任王氏。
“好。”
“天色不早了，程府规矩严，我就先回去了。”
温淑擦了擦泪，转身往外走。
温府门外，温祈又带着人将程灼和温淑送了出来。
“这连膳都没能用上，实在是我们的不是。”
程灼也笑道：“是我临时有事，劳你们费了一场功夫。”
温淑不欲再听二人做面上功夫，独身向马车走去。世子没上马车，程府的人也不敢听她的话先走。温淑也不在意，闭上了眼靠在了车壁上。
没一会儿，车身一重，有人上了马车。
“世子莫不是饿花了眼，上错了马车。”
程灼走到她身边，俯身靠近，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温淑面纱没遮住的那点红意。
温淑闭着眼，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顿时睁开了眼。
“世子要做什么？”
程灼轻笑了一声，伸手去碰她的面纱。温淑偏头，朝里面挪了挪。
手落了空，程灼盯着温淑，低声道：“你躲什么？你我好歹是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我不过只想看看你的脸严不严重。”
温淑冷笑：“不劳世子挂心，你只需要把那日答应我的事做到我就要向您道谢了。”
约定好的，她乖乖待在程府，不影响他任何事情，他保证她在程府正常过活，不被为难。
可程灼显然是骗了她。
程灼坐下，温声道：“不是已经做到了吗？你在温府的日子还不如在程府吧。”
温淑冷哼一声。
“怎么，我还真得谢谢世子吗？”
程灼往车壁上一靠，竟挑了挑眉，道：“你一会儿还真会谢我。”
温淑垂下眼，暗道这人一举一动恐怕都是学着程阙的。可惜不是真洒脱真温润，总透着股别扭劲儿。
“既然世子想乘这辆马车，那我换一辆吧。”她实在没有心情同程灼掰扯。
“不必。”程灼起身，笑道，“有个惊喜给你，你在此处等着便是。若是谢我，记得乖乖待在府中不要惹事便可。”
程灼下了马车没一会儿，温淑正疑惑他说的话，就见红梨掀了车帘扑了进来。
红梨一个猛扎扑进温淑怀里，抱着温淑就哭了起来。温淑还没来得及安抚，她就又着急忙慌地掀了温淑的面纱查看。
“诶，别！”
温淑没挡住，红梨哭得更大声了，连马车轮滚动的声音也压不住她的哭声了。
直哭了一刻钟，她才抽抽搭搭道：“三娘，你其实不用管我们的。”
温淑见她终于停下了哭，轻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道：“我也不乐意管你们啊，要是没了你们，那就没有人心甘情愿对我好了。”
“三娘，是我们拖累你了。”
温淑摸了摸她红肿的眼眶，哄道：“你是怎么被放出来的，碧桃呢？”
“碧桃，碧桃她被留下了，说是庄子里收粮，缺人手。我是世子的人讨要过来的，身契现在在世子那里。”
温淑手上动作一停，心中那点喜意和对程灼的谢意顿时散了干净。
果然，程灼不会是做好事的人。无非又是为了把控她而已。就是不知道程灼和温祈究竟是什么关系，里头又有什么内情。
她脸色一沉，红梨便彻底不哭了，小心翼翼地想去碰她的脸，心疼道：“谁打你了？是不是家君打的，他怎么能那么过分。”
温淑拦下她的手，温声道：“好了，等回去我们一起想法子将碧桃带出来。这些就不提了，我累了。”
主仆二人顶着细雨回了程阙的小院，刚一进门便瞧见程阙顶着细雨摆弄树上的挂件。
温淑同他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一下，异口同声道：
“你怎么不撑伞？”
“你们怎么不撑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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