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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猪大郎狗大郎


为首的是个满脸麻子的高瘦男人,他眼睛本就生得细长,笑起来更显得鼻歪眼斜。

        周遭吵吵嚷嚷的,说什么的都有。宁洛萦边嚼着包子边随着人群走至近前,总算能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了,当即气不打一处来。

        麻子脸双手抱肩,不屑地冷笑道:“你这厮可真不识抬举!我家郎君能看上你女儿,都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了!嘿,你还不乐意了?”

        嚯,当街强抢民女?真没王法了。宁洛萦偏过头去,垂眸望向跪倒在地的父女俩,暗暗思忖了起来。

        他二人大抵是在东市卖斗鸡的,怀中的两只花斑色公鸡尾羽绚丽、体格健硕,另有两只体型略小些的、通体雪白的鸡被草绳栓于木桩旁。每只都不吵也不闹,只昂着首,目光炯炯地盯着麻子脸那伙人看。

        那年轻女郎藏在父亲身后,被这架势吓得浑身战栗,低垂着头不言不语。那中年男子亦慌乱无比,良久方鼓足勇气抬头道:“这位郎君,小女并未考虑婚嫁,这实在是……”

        见他不吃软的这一套,麻子脸登时收起假笑,面露不耐烦之色:“啰嗦!你们几个,把人带走,咱们即刻打道回府!”

        几个小厮得了命令,蜂拥而上推开中年男子,生生将年轻女郎拖拽而出,又顺手将她怀里的鸡扔到道旁,动作异常粗鲁。

        那女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张脸迅速涨得通红,可纵使她奋力反抗也是收效甚微,父女俩只能绝望哀嚎。

        看热闹的人不少,却无人敢替他们说上一句公道话,连议论声都微弱如蚊蝇。事已至此,宁洛萦看明白了,此人既敢横行霸道,定是来头不小,这对父女遇到他可谓倒了大霉。

        果不其然,麻子脸吹着口哨,得意洋洋地拍手示意小厮们将人带走,还不忘讥讽一句:“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也配和咱朱国公府作对?”

        朱国公?这可是熟人。今日下朝后,正是他放任下属埋汰了她一路,末了还假惺惺地劝了句“莫和小女子计较,白白失了气度”。

        其人贵为门下省侍中,又被封国公,可见他为梁国立下汗马功劳,更是极受陛下器重。若麻子脸口中的郎君是朱国公之子,他会如此跋扈又敢在京都作奸犯科,还真不奇怪。

        毕竟京兆府惹不起他那位高权重的爹,又怎会为布衣百姓强出头?宁洛萦轻“啧”一声,自言自语道:“每个不成器的儿子背后,都有个不像话的爹,上梁不正下梁歪。”

        中年男子终是急了,拼命冲上前去猛地跪下,含含糊糊地吼道:“您要什么都行!小人什么都可以给您!可这是小人唯一的女儿啊!”

        父女俩泪如雨下,不住哀求着,麻子脸却不以为然:“你以为咱们郎君还有什么缺的,轮得到你来给他?”

        中年男人闻言征然,大哭着与女儿抱在一起。两只白鸡似是明白了什么,死命扑棱着翅膀,却只能将缚于它们脖间的草绳绷紧,终究无力守在主人身旁,鸡鸣惨烈如悲啼。

        见到这般惨状,百姓们都于心不忍地收了声。宁洛萦抿着唇,凭她如今自身难保的境遇,一旦搬出国师的身份迫使他们收手,定会得罪朱国公,没准还会惹怒陛下。

        可她绝不能冷眼旁观,要以一己之力对抗这些有备而来之人,唯有智取。

        麻子脸的耐心彻底被耗尽,他的表情瞬间变得格外狰狞,大步朝着父女二人走去,怒呵道:“吵死了!人带走,鸡杀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又抢人又杀鸡,哪里来的恶霸?宁洛萦果断上前,拦住麻子脸的去路,心中忽生一计。

        望着足足比她高了两个头的男人,她紧紧捏着拳,强装镇定道:“朱公自诩两朝元老,亦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朝中可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他呢。你们这般藐视律例,是全然不顾朱公脸面了?”

        她这话一出,四下窃窃私语声更多了些。麻子脸没料到有人敢拦路,迟疑着停步片刻,旋即觍着脸怒斥道:“这年头的小娘子都爱多管闲事?轮得到女子置喙朝政?滚开!”

        还真是一个窝里生的,讲不过道理就开始攻击她的女儿身,就不能换点新鲜说辞?

        “郎君好生不领情,我分明是为你着想。”宁洛萦故作无辜地轻叹一声,抬眼朗声道,“强抢民女者,按律当斩。命只有一条,还望郎君珍重。”

        见她目光灼灼,说得斩钉截铁,麻子脸眼中多了几分胆怯,仍不忘嘴硬:“你少胡说八道!你也不去打听打听,这盛京城中谁敢管朱家的事儿?谁敢审咱们朱大郎?”

        “哦,倘若京兆府尹不管,那我定去永安宫内击登闻鼓伸冤。难不成,陛下还动不得你国公府了?哎呀!”宁洛萦说着说着,忽而噤声盯着麻子脸看了半晌,似是欲言又止。

        “你看什么看!?”麻子脸心里不安更甚,只能以大声吼叫掩饰满腔不安。

        “唉,这事儿若闹大了,朱公要何以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呢?刑部与大理寺是动不得你家大郎,只好杀几个无名小卒以儆效尤啦。”

        说话间,宁洛萦似是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笑吟吟地拍手道:“是了,想来朱国公府不缺小厮,这才派你来干这掉脑袋的差事。呀,到时候菜市口可热闹了。”

        只当看不到朱家人铁青的脸色,她侧身退后,高深莫测地挑了挑眉:“你们不是要抢人吗?请吧。”

        这离间计嘛,只要对手足够愚蠢,偶尔还是能有奇效的。

        “……今日算你们走运!你也别得意,郎君不会善罢甘休的!走着瞧吧!”麻子脸恶狠狠地瞪着她,朝地上啐了一口,带上六神无主的小厮们溜了。

        他们一走,东市的空气都清新了,百姓们纷纷对着他们落荒而逃的背影指指点点,又直道今日父女俩是遇到贵人了,这女郎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连朱大郎都敢招惹。

        什么猪大郎、狗大郎的?狗仗人势的恶霸。宁洛萦摇了摇头:“都被吓跑了还要放狠话,真讨厌。”

        等着就等着,怕你不成?是男人就来司天监砍我!宁洛萦边在心底放狠话,边悄咪咪地松了口气。

        幸亏那麻子脸好骗,若他执意要将人带走,凭她这小身板,还真无力阻拦,少不得要再费上些唾沫星子。

        谢天谢地,她素来不爱与人争辩,这会儿虽说吵赢了吧,手还是抖得厉害,心也跳得飞快。

        差点破功,幸亏对手溜得更快。宁洛萦轻轻拍了拍胸口,早没了逛街的兴致,正打算回司天监去,中年男人哆嗦着走到她面前,语无伦次道:“多、多谢娘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还请受某一拜!”

        眼见着他双膝一弯就要跪下,宁洛萦连忙扶住他,又对那满脸泪痕的女郎莞尔一笑,只道:“能帮则帮,不必谢了。”

        父女俩激动得说不出囫囵话,一个劲地抽噎。红冠白鸡“喔喔”鸣叫两声,短暂吸引了她的视线,这些大约也是师兄口中值千钱的斗鸡。

        盛京城中家家户户都养鸡,就是养上三五十只都是不稀奇的。方才情况混乱至极,幸而这几只鸡未曾趁乱逃跑,否则父女俩可亏大了。

        以斗鸡蹴鞠为欢,倒也有趣。宁洛萦与白鸡对视一眼,收回目光浅笑道:“我还有事,先告辞了。两位尽早归家吧,他们未能得逞,难保不会再来。”

        哪成想,她方转过身去,还未及走上一步,那中年男人突然叫住了她:“娘子请留步。”

        宁洛萦只当对方还有事要托她相助,便顿住脚步,回眸时才发觉中年男子三下五除二地解开绳结,将手中的草绳递向她,长叹道:“我家境贫寒,唯有这只斗鸡还拿得出手了。我看娘子喜欢,就赠与你吧。”

        “啊?这……”她满脸错愕,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天地良心,她只是瞟了一眼啊。

        中年男子只当她要拒绝,急得眼睛都红了,抢在她前头道:“娘子别再推脱了!啾啾极通人性,又是个常胜将军,就没有哪只鸡不怕它的!能入得了娘子的眼,也算它的福分了!”

        这话好生耳熟。一时间,宁洛萦总觉得自己也成了强抢民“鸡”的纨绔子弟,犹豫着低下头去,正对上白鸡那双乌溜溜的眼珠子。

        长得挺别致的,养着吧,咱有钱。盛情难却,她虽不好推辞,也没有白拿人家东西的道理,想了想便道:“那就当我买下的吧。可今日出门,我没带多少银两……三十两够不够?”

        “三十两?!哪里值这个价?”中年男人一脸震惊,眯眼端详着这位对银子毫无概念的女郎,摇头道,“这鸡是友人所赠,我瞧着最多就是只长鸣鸡,能卖得到一两都算好的了。”

        “一两银子?”宁洛萦不懂斗鸡的品种,听得云里雾里的,沉吟片刻才笑道,“那剩下的三只鸡我也一并要了,可以吗?”

        险些忘了,她还得给周聿行回礼呢。这些个纨绔子弟肯定都爱斗鸡,送长鸣鸡岂非再好不过?一两银子嘛,便宜得很,她也不心疼。

        再说了,养动物最能让人心绪平和,没准还能唤醒他的同情心,免得他只知打打杀杀的。

        “啊?可这里头有两只是母鸡啊,母鸡可不值一两。”中年男人擦了把汗,心说这是哪家的女郎,迟早得把家底败光。

        最终,宁洛萦懒得讨价还价,以四两银子的高价买下了四只鸡,一手牵两根绳,心满意足地与父女俩道了别,一蹦一跳地离开了东市。

        有那只叫“啾啾”的大白鸡在,其余三只鸡还真是服服帖帖,只知道闷头走路,倒也省心。果真是颇通人性的好鸡啊,今日也算大丰收了。

        回宫前,宁洛萦转念一想,又深感在司天监养鸡不妥。未免被御史台的向陛下告状,她只得改道去了国师府。

        只当看不见下人们那一张张想笑又不敢笑的脸,宁洛萦郑重其事地将啾啾与两只母鸡交给他们,还不忘吩咐“养鸡注意事项”——

        “就在后院围个栅栏、搭个小厂棚吧。每日定时喂上三回粟米和麦麸,再加些蔬菜瓜果,反正咱们不差钱。哦对了,记得备下温水,勤加清扫。我不常回府,劳你们多多费心了。”

        说罢,她牵着仅剩的那只花斑大公鸡转身而去,紧赶慢赶才在日暮前回了司天监。

        她只道了句“这是我给景王殿下的回礼,你先帮我养一日”,随手将公鸡交给满脸震惊的裴洛川,任他怎么问“为何要给殿下送一只鸡”都只当耳旁风,疲惫地打着哈欠回房去了。

        有礼就不错了,还带挑三拣四的?宁洛萦伸着懒腰,舒舒服服地在榻上躺平。穿书第一日,她就生生折腾到辰时才能喘口气,这还不算完。

        亥时要沐浴焚香、打坐为国祝祷,子时要亲自去司天台观星。更凄惨的是,原主是个混吃等死的,都继任国师了,她还不知那些个浑仪游仪晷仪的到底该怎么用,还不知待会儿要闹出什么笑话呢。

        这不是为难穿书的吗?纵使梁国人夜间能在坊内活动,夜生活丰富多姿,可午夜时分,人和狗都该睡了,偏偏她没得睡。

        狗都不当国师,什么破日子?宁洛萦骂骂咧咧地翻了个身,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一时牵动愁肠,只觉得冥冥中让她穿书的人肯定有病。

        她从来没什么雄心壮志,若想靠她拯救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未免也太看得起她了。

        满怀心事的她,一整夜都没能合眼。不抓紧时间歇息的后果,便是她次日只能顶着两个黑眼圈入宫。

        临行前,宁洛萦特意给大公鸡换下草绳,转而在鸡脖子上松松垮垮地系了根红绸带。她对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大摇大摆地牵着它到了太和殿。

        尽管除了她,其余人都觉得国师在“遛鸡”的行为堪称古怪,甚至有人怀疑她和景王都被鬼上身了。

        看到她春风满面地牵着只造型奇特的公鸡大驾光临,连喜怒不形于色的周聿行都僵了脸,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

        他知道宁洛萦昨日在东市闹出的动静,却不知她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为了陌生人得罪朱国公不说,还花大价钱买了几只鸡?她买鸡作甚?

        两个人彼此沉默了片刻,周聿行眼中的妖道拱手作揖,将红绸带轻置桌上,喜滋滋地笑道:“这是臣为殿下精挑细选的斗鸡!可谓鸡中龙凤,定能战无不胜!”

        见他一声不吭,神情有些许扭曲,宁洛萦忐忑地眨了眨眼睛,再开口时声音也小了:“这几日您正好养鸡排解寂寞嘛,七日很快的,啊哈哈。”

        周聿行:“……”

        人能蠢成这副模样,实在不像是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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