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腐政

段淮风不知该不该感到高兴。

        这陈洪昇就是当日在赵家庄附近抢送亲队的强盗头子，当时段淮风可是对他极度不齿。后来知道赵家当家早就丧命猫妖爪下，当时救下的孤女红菱也不是泛泛之辈，可是，这不代表陈洪昇的强盗行为就具有了合理性，

        陈洪昇却是相当的愉悦：“当日见小公子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俊俏模样，多日未见，想必公子已尝过人间疾苦了。”

        这是在笑话他如今浑身肮脏落魄了。段淮风倒也不介意，说道：“陈寨主怎么忽然跑到凉城来了？”

        “这说来话长，我们进屋里说吧，庭院有结界，暂时是安全的。”

        一行人将段淮风和程不易迎入主屋。说是主屋，却也相当破落了，看得出原来是富贵人家，对门的香台上立着一扇上好的樟木雕花屏风，将屋子隔成内外两进，段淮风听到屏风里头人声不少，时不时有人窃窃私语，还有妇人低声抚慰哭闹的孩童的软语。

        作为外厅的这半座屋子就相当狭窄了，八九个大汉入内便觉得拥挤不已，不过，除了陈员外和陈洪昇，其余的武夫很快就散去了。

        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送上了茶盏和蒸热的馒头，陈员外表示了歉意：“陋舍没有像样的食物了，两位公子莫怪。小儿长期在外为非作歹，若有过失冒犯过两位公子，请多多担待。”

        这儒雅的陈员外居然是飞沙寨寨主陈洪昇的父亲，这着实让段淮风感到意外。原来陈员外是这凉城里的教书先生，早些年也曾进邺阳考取过功名，落榜后就回乡开设书院讲学。

        陈员外一生尚礼，偏生独子陈洪昇爱舞刀弄枪。陈员外老年得子，往日宠爱非常，也就由得他去习武，不道这陈洪昇天性骄横，仗着自己武功了得四处闯祸，一日与一佃户发生口角，竟失手打死了人。

        陈老痛心疾首，含泪要将独子扭送官府，陈洪昇拒不知错，将老父推倒外逃，一去就是七八载杳无音信。

        直到近日凉城遭鼠劫的消息辗转传到了陈洪昇耳中，他只是个性乖张，也不是毫无血性之人，他带着几名拜把子兄弟快马加鞭返回凉城，才知道老父这些年为了替他赎罪散尽了家财，凉城封城之后，未能求得官府庇护的底层百姓都被收进了陈家老宅，家丁和难民中的青壮男子组成护卫队艰难地守这尺土平安。

        陈洪昇等人没有专职学过猎妖，但这些年当山贼，三教九流都习得一些，又有武功底子，几人便使计捕了几只耗子精，用妖血涂了院墙做结界，才使得每晚耗子精的攻击消停了些。

        段淮风听了陈员外和陈洪昇的讲述，追问道：“陈员外，这耗子精是从哪里来的，你们知道吗？”

        陈员外想了下，摇头道：“过了凉城后山就是三座圣峰，居中一座是白慕峰，据闻白慕峰峰主日前圆寂了，山上不太平，也许，妖魅就趁虚而入了。”

        段淮风和程不易交换了下眼光，这大概就是官府希望造成的假象，趁着白慕峰新主未上任，妖界动荡，乘机放出豢养的妖物。

        这妖物看着不仅仅是冲他而来那么简单。如果只是为了对付他一个人，犯不上这样大动干戈。不过，他自然也是这些妖物的目标之一。塔楼中四名守卫的尸体应该很快会被发现，一旦官府知道他们竟然成功地偷入了凉城，很快就会借机搜查全城。

        想到这，段淮风说：“陈员外，陈寨主，感谢你们的招待，在下想了想，此地还是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趁早离开吧。”

        陈员外挽留道：“曹公子，现今夜深人静，要不你们就歇一晚，天亮了再走吧。”

        陈洪昇不以为然道：“爹，天亮了那些混蛋发现城门没关牢就得去上锁了，到时想走都走不了。”

        “洪昇……”陈员外有责备的意思，却没说出口，“也罢，那你就送两位公子一程吧，再让厨房给两位公子准备些干粮。”

        两人谢过陈员外，就随着陈洪昇出了门。

        陈洪昇领着两人兜入小巷中，他日常在此活动，更熟悉耗子精出没和士兵巡逻的规律。

        陈洪昇边走边说：“我爹对官府奉若神明，那些混蛋已经不顾全城百姓的死活，他还不许我说一句不是。你看他读了一辈子书，实在也是个老糊涂。”

        段淮风说：“陈员外是个善人，朝廷应该重用他这种心怀百姓的人。”

        陈洪昇嘲道：“那还好他没当上官。当官的都没有好人。”

        “此话何解？”

        陈洪昇冷笑着说：“曹公子，陈某在你眼里可能是鸡鸣狗盗之徒，可陈某这辈子杀的，除了第一个，其他的全部是该死的。那些狗官我是一杀一个准，你管他管辖的是什么穷乡僻壤，他照样家财万贯。”

        段淮风讷讷地说：“也许，总有好的。”

        “上梁不正下梁歪，除非那狗皇帝死了。”

        段淮风心下一震，他从小到大，听到的总是对段兴民的歌功颂德，在这边城小镇，却意外地听到了完全相反的评价，他禁不住说道：“你说的这些，皇上也许根本就不知道。凉城远离邺阳，所谓山高皇帝远，鞭长莫及，这一城的知县完全可以只手遮天，鱼肉百姓。”

        这番话没能换来陈洪昇的认可，他说道：“他知道，他该死，他不知道，他也该死。他是干什么的？皇帝，全天下百姓的皇帝。管得了邺阳管不了凉城，你就没资格当凉城的皇帝。”

        段淮风默然，程不易笑笑打破了尴尬：“陈兄是性情中人。”

        “程兄气度非凡，也不是池中物，怎么甘心给别人当家丁呢？”陈洪昇说这话毫不避讳，不在乎他口中的这个“别人”正走在身边。

        “人各有志，我闲云野鹤惯了，只在缺钱时出来赚点快钱。”

        陈洪昇扫了眼他满背的血痕，而段淮风毫发无伤，便揶揄道：“你赚这快钱也太卖命了。”

        走到一处岔道口，陈洪昇要带两人往南而去，程不易却拦住了段淮风，说道：“陈兄，就送到这里吧，我们自己出城便可。”

        陈洪昇说：“这里离城门还有一段路，遇上耗子精或者县衙那些人都很麻烦，我带你们走会更好。”

        程不易只得说：“我们不走南门。”

        凉城只设了南门和北门，而出了北门就是凉城后山。陈洪昇闻言便说：“你们……这是要上白慕峰？”

        程不易笑道：“非也，我们出了城门后就绕道山林。我们是从那边过来的，马和行李都留在了山林里。”

        陈洪昇看看程不易又看看段淮风，说：“别诳我，我没我爹好骗。没事谁会绕山林从北门进凉城？曹公子，刚刚在我爹面前，我没明说，日前在赵家庄见你，守护你的全是一等一的高手，普通药商配备不了这样的护卫队吧。”

        程不易依然笑嘻嘻的：“所以最后就换了我一个了。”

        陈洪昇眼神锋利起来：“你们上白慕峰作什么？那地方寻常人上不去，山上的僧侣定期到凉城取粮草，自从他们的峰主圆寂后，他们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下过山了。城里传言，妖界正在进攻白慕峰，最近庚元国境内，尤其是北境多了不少妖魅，据说都是越过了白慕峰防线偷跑进来的。”

        程不易知道不说点什么陈洪昇是不会放他们离去了，能骗过一个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在谎言中夹杂真话，他于是说：“陈寨主，你的猜测没错，我确实不是普通药商，家父乃邺阳城中权贵，具体姓名不便透露。近来邺阳也开始不太平，家父想到白慕峰中请一位高段的师父到家中镇宅。我们不知道上白慕峰是如此艰难，可是，既已到山脚，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试试的，否则回去后我无法向家父复命。请陈寨主体谅在下一片孝心。”

        陈洪昇听了依然半信半疑，不过脸色缓和多了：“非要去碰壁你就去吧。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回头的时候也别再进凉城了，能绕道就绕道吧。要是你能活着回来，那就后会有期。”

        别过陈洪昇，走远后程不易几乎没笑出声：“一片孝心，亏你讲得出口，帝王家中谈孝心，还不如老虎屁股上拔毛。”

        段淮风没理会他的嘲弄，心事重重地说道：“凉城这个样子了，为什么他们还不逃生？还有他们总该经上报朝廷吧？朝廷为什么不给他们增派援兵？”

        “太子殿下，你们段家皇朝制定的户籍制你是不知道吗？户籍三等，以税收额划分，一等民可以随意流动，二等民得到官府批文也可出城，三等民只允许在出生地活动。要想升迁户籍等级，就只能连续缴纳三年以上相应的税额。”

        段淮风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他只是纳闷罢了：“这个户籍制的制定，本是为了妖界祸乱时鼓励有盈余者为国库增加收入，同时保证各地兵源以组建军队抗妖，可是，在人妖大战结束后还依然沿用多年，如今倒成了盘剥百姓的手段了。”

        程不易道：“宫里太傅的教导可没有告诉过你这些吧？在桃花山城里见到人妖共谋，你还忿忿不平，若是知道人比妖更吃人，你还固执己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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