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身世
出了衡州城以后，车队快马加鞭加紧了行程。萧立让程不易在前头开路，这相当于是把调整路线的权力交给了他。
这是不得已的办法。程不易知道他是介怀魏麟的证词，特意避嫌，便笑笑答应了。他选的路很刁钻，既避妖也避人，翻山涉水地走了十几天，很快也很不轻松。
走着走着，马车车轮就卡到泥坑里去了。段淮风和红菱下了车，剑客们合力抬起车子，赶着马拉了出来，不一会儿又一阵磕绊。
萧立往前路张望了下，对程不易说：“这里不久前下过雨，泥路不好走，大家都赶了一天路了，停下来歇歇吧。”
程不易眼神也不给他：“让你家公子、红菱和王大夫骑马，其他人步行在后面帮忙推车，今晚赶到凉城就能吃好睡好，否则还得风餐露宿一晚。”
萧立拽了下他的胳膊让他转身正对自己：“我们离凉城还有上百里，天黑前是不可能赶到的。而且这样赶路，就算有底子的习武之人也吃不消。”
程不易甩开他的手：“我不是来陪你游山玩水的。你让我开路，就得听我的。这一路走来，你家公子可没有抱怨过半句。”
“但大家都有怨言！”
程不易不理他，直接上去拉了段淮风上马，大声说道：“大家抓紧赶路，到了凉城，公子让大家喝酒！”
众人应了一声“好”，队伍又再开拔。
萧立无奈，跳到马上向落在后面的红菱伸出了手：“上来吧。”
红菱怯怯地抬眸看他一眼，低下头将手放到他的掌心，在他的帮助下上了马，但她坐在马上的姿态不太自然，耸着肩，身子往前倾着，小心地不让自己在晃动中贴到萧立身上。
两人并无交谈，走了一阵子，红菱终于打破了沉默：“萧公子，程公子要求日夜兼程赶路是对的。有东西在追赶我们，我能感受到。”
萧立瞥她一眼，说：“你是说，妖？”
“嗯，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自从我们离开桃花山城，就不断有妖气朝我们接近。程公子让大家走快点，又把距离拉开了些。”
“我明白了。”萧立看着程不易的背影，他与段淮风同乘一马，两人在前方不知说些什么，段淮风看着虽然疲惫，但神色放松。
红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说道：“这几天，曹公子有程公子陪着，好像很开心。程公子为人洒脱，行事没有那么多框框条条，曹公子应该很喜欢和这样的人交朋友吧。”
红菱的话似乎没错，可萧立听着却不大舒服。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与程不易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他心中苦闷却不能言说。
他自幼习武，除了跟随太子得到过宫中的武教头指点一二之外，主要是靠父亲的《猎妖录》自行修炼。他悟性极高，靠自学练就了不俗的身手，在城门一役中一战成名，被破格纳入墨影卫。
墨影卫几乎是一个独立的官府部门，它直接听命于皇帝，除了中枢机构以外，各地也有墨影卫的分部。当中的成员都是高手中的高手，猎妖经验丰富，基本都是经过层层筛选被选入的，萧立名不经传突然出现，在不少人眼中他并没什么真本事。
父亲是朝中罪人，被诬与妖界通敌至今仍未平反，他的武学渊源自然是不能泄露，当初加入墨影卫，既有猎妖替段淮风去除妖毒的缘故，也渴望能增加面圣的机会，希望他日自己建立功勋，能求皇上下旨重审父亲一案。
如今他确实在墨影卫中平步青云了，却离当初的愿想越来越远了。
皇后指着他猎九尾赤狐治好段淮风，助太子登顶，段兴民则交予了他另一个特殊的任务——一个他如果完成了无法预知后果的任务。
他不是不愿意告诉段淮风，而是无法说。段淮风自然也察觉到了吧，他们自幼亲如手足，如今却更愿意在一个初识的外人面前展露心扉了。
想着想着，脸上越发阴沉，不经意低了下头，发现红菱整侧着头，眼也不眨地看着自己。
触及他的目光，红菱马上转过了脸，满脸通红：“萧公子，你有心事？这几天，你脸色不大好。”
萧立张开口稍停片刻，心里的话自然是不愿提及，想了想，随口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自己是半妖？”
红菱听这问话颇感意外，说道：“爹娘死的时候就知道了。”
“除了你爹，在赵家之前，你接触过妖界吗？”
红菱沉默了一会儿才点头。
“给我说说。”
红菱思绪飘飞着，没有人问过她这些，她缓缓道：“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接触过妖魅。”
红菱出生在乡郊一座红墙绿瓦的宅邸中，家中不算富庶可衣食无忧，爹娘事耕织，闲来也侍弄书画，日子平和。幼年时期的红菱从不识得愁滋味。
在她的记忆里，父母总是笑吟吟的，家里总是热热闹闹的。从她记事起，家里三天两头就来客人，这些客人总是奇奇怪怪的。
“他们都是妖？”萧立问。
红菱没有直接回答：“他们有些是读书人，有些是小商贩，也有庄稼人，各色人等。都是我娘在外卖布认识的。我爹娘都以礼相待，以上等的酒肉侍奉，留他们在家中小住。”
萧立想，既然红菱的父亲是赤狐，这事断不能以好客来解释，他说：“这些人身上藏着什么玄机？”
“我不懂，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懂，我只知道，他们大部分在离开我家后，还会再回来。”红菱扬起嘴角笑了，“再来的时候，他们就会像变了个人似的，就像……”
“如何？”萧立忍不住追问。
“就像患了失心疯似的。”红菱说，“原本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人，会变得蓬头垢面，衣衫凌乱。他们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一直揪住我的爹娘不放。”
听到这里，萧立脸色不大好：“你爹向他们施了妖法，摄了他们的心神？”
红菱回头看他，一双明眸里似漾着一潭秋水，不认同也不否认，她说：“我娘说，他们病了，来找我爹帮忙。我爹就会出门去找大夫。少则一天，多则两三天，我爹就会带着大夫回来。然后，那些人就会跟着大夫离开我家，我问我娘他们要去哪里，我娘说，他们去治病。”
萧立说：“那不是大夫，那是妖魅。”
红菱似乎没有听见萧立的话，她说着说着有点失神了：“直到有一天，有一个离去了的男人半夜跑了回来，他在门外一直敲门，但娘不让我开门。第二天，那个男人浑身是血，死在了门外。”
话毕，两人间陷入了古怪的沉默，只剩下车马行进的马蹄踢踏声、车轮滚动声。红菱低着头，发香随风扑面而来，萧立感到这样的气氛过于尴尬。
这个话题是他挑起的，他本来就是没话找话，不想与红菱继续讨论他与段淮风之间的矛盾，却不道现在这话头更难接了。好像不管他说什么，都是对红菱的鞭笞。可实际上，不管她父母做过什么，那时她还小，她对父母的罪孽无法左右。
萧立正想着说点别的话，先打破沉默的却是红菱：“我还想跟你说一件事。说说，我爹是怎么被杀的。”
萧立愕了一下，但红菱已说开了：“那天刚过四更，我在屋里睡觉，外面很吵，我睁开眼睛爬起床，窗外到处都是火光。一支着火的箭越过墙头从窗口射了进来，落在了桌子上，桌子开始着火。我那时候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躲。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快我娘就冲就来了，她捡起被子就拍桌子上的火，不断地叫我躲起来。我从窗口看到我爹跳到了院墙上。院墙很高，他很轻易就跳上去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爹施展妖法。我觉得我爹好厉害，他举起两只手就把所有的箭挡在了半空中。我跑到窗边好兴奋地拍手叫着，可是我娘马上就把我拉进了地道。
“我们在地道里躲了一晚上，我问我娘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去。我娘一直不回我。后来我困了，就睡着了。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我和我娘已经在地面上了。我没看见我爹，有一群人围着我们，我娘抱着一只奄奄一息的狐狸哭得很伤心。”
红菱很平静地说着，全程没有任何波澜，气息也没有激烈的浮动，好像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
说完后，她停顿了下，两人之间的空气又复沉寂下来。萧立觉得他应该说点什么，就说：“很抱歉。”
红菱轻轻笑道：“你怎么会抱歉呢？你觉得我的父母都是罪有应得对不对？我爹是赤狐，他不害人，可是，他帮其他的狐妖害人。而我娘，身为人类助纣为虐。他们逼着他现了真身，活活剥了他的皮，摊在我面前。我从来没有见过毛发像血一样的狐狸。他死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一直看着我。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快逃。”
“我没这么认为。对常人来说，你爹是妖，可他终究是你爹，你对他怀有人伦之情并不为过。”萧立说道。
“可是我没有。自从知道我爹是妖，并且给我留下了一个半妖的身份，我对他的感情就彻底改变了。半妖是什么？人不人妖不妖的，活该受尽唾骂。为了躲避乡民的指指点点，我娘带着我不断搬家。可一个女人，在这乱世离乡别井，用什么来养活一个孩子？
“我娘把男人往屋里带，我就在床底下躲着哭，我捂着嘴哭不敢出声。但有一次，那个男人还是发现我了。他把我从床底下拖出来……”
“红菱，别说了。”萧立拉住了缰绳，马停下脚步后原地踢了踢蹄子。
可红菱没有停下叙说的准备：“他把我拖出来后，用绳子把我娘捆在床尾，然后要了我的身子。那年我才十二岁。”
“不要说了……”
“那男人走了之后，我娘给了我一些钱，让我去买点吃的。我回来时，她吊在房梁上，身子都硬了。”
“红菱！”萧立压着声音，他发现他圈着她握着缰绳的手臂异常僵硬。
“再后来我实在走投无路，只好自己跑去找那个男人。我想，哪怕给他当个妾也是好的。但是，他也不娶我，只把我养在城郊一所宅子里，没几天他妻子发现了这件事，带人把我打了一顿，接着他就把我卖入了ji【】院。我被关在柴房里饿了三天三夜，直到我答应侍候一个满头白发的老男人。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是我自己爬到他身上去的……”
“够了！”
“萧公子，你这就听不下去了？故事，才刚过开始呢。”红菱这才转过头看他，目光清澈如水，唇角似乎还带有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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