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交心
“公子？”段淮风的问话让萧立有半分愕然，但他分明知道段淮风想听到什么。
“你觉得，会是什么人想害我。”
“属下说不准，公子身处高位，关联众多，属下不敢妄自猜测。”
“那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带我北上的路线图，有上报给父皇吗？”
萧立的表情已告诉了段淮风答案。能让他如此讳莫如深的，除了段兴民本人，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殿下，大内耳目众多，也许路线图被人截获了。所以接下来，属下需要调整一下路线。”
“我知道了。”萧立依然不愿意向他透露实情，段淮风脸上笑着，没露出半丝不快，他说，“你去吧。路上留下约定的记号，阿怜和大舌看见了会跟上来。”
两只小妖在桃花阵中消失，桃花阵破解后，也没有见到两妖尸身，说明它们还是活着的。如果它们借机离去，段淮风感到可惜，但也不是非此不可。
主要是这一路上的遭遇让他大感意外，背后的隐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回想出发时的情景不过寥寥数天之前，那时他心态消极而落魄，想着生死有命，就算是死在了半路上也没什么好埋怨。
随着越来越多谜团积聚在心头，他内心的斗志却被重新激起了。
即使所听所闻均指向要他死的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庚明帝段兴民，他依然保持了清醒。要一个长期患病的人死是一件极其容易的事情，如果段兴民只是想废储另立，他有更便捷的方式。
从有限而零星的片段中，他现在只能肯定这几件事：第一，有人要他死。第二，皇族与妖界有超乎常人认知的联系。第三，妖界与人界的界线并没有那么分明。
他想活下去了，对他们的目的地白慕峰也产生了好奇心，他有预感，他想知道的，也许能在白慕峰找到答案。
一番思索以后，困意袭来，他和衣歪在车厢内睡着了。醒来时，他们已翻越了一座山头，衡州城门就在眼前。
他们找了家客栈落脚，红菱已苏醒过来了，王澜替她把了脉，并无大碍。
用过晚膳，段淮风吩咐众人早早歇息，他却迟迟未能入睡。
大概是在路上睡得太多了，加上思绪繁杂，夜越深，他反而越精神。
他捧着茶碗走到窗前推开窗板，瞥见侧面屋瓦上那个黑色的身影时，他完全不意外。
“你都喜欢在屋顶上喝酒？”他嚷道。
醉客两指夹着酒樽瓶口摇了摇，说：“站得高看得远，空气也更好。”
段淮风想了想，说：“能带我上去吗？”
醉客低头望他一眼：“屋顶风大，小公子千金之躯，怕吹坏了。”
段淮风哪里听不出他在埋汰自己，他放下茶碗，扶住窗框就要往窗台上踩：“我自己也能上去。”
醉客笑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扒住檐下一角瓦片，蹬着窗边一棵玉兰树往上抻，动作不甚优美甚至有点滑稽，但确实是努力了。
二楼罢了，就算摔下去了也死不了。醉客别过脸自顾自喝酒，没再理他。
好不容易段淮风爬到了屋脊上直起了腰，摇摇晃晃地朝他走来，他爬得一身热汗，可他挺高兴的。换了是萧立见他这样子，早就吓坏了。
想到萧立，段淮风心里忽然涌起淡淡的忧伤。
只有两个人他会永远相信，一个是昌妍，一个是萧立，可自从昌妍死后，萧立出了朝阳宫加入墨影卫，两人的手足之情似乎也变了味儿了。
他并不怀疑萧立的忠心，萧立无时无刻总为他着想，两人之间只是多了一道无形的墙，段兴民与皇后在这道墙的中心，各有各的打算，他也罢萧立也罢，也许到了最后都只是权力斗争的工具。
他在醉客身边坐下，心中苦闷，却没来由地笑了，他向醉客摊开手心：“给我酒。”
醉客瞟他一眼：“这酒很烈，你家木头不让你喝。”
段淮风没掩饰脸上的不悦，他伸手就去抢，醉客也不阻拦，直接让他把酒樽抢走了。
段淮风仰头灌了两口，用袖子抹了抹下巴上滴下的酒液，满脸畅快：“好酒！”
醉客笑了：“你家木头今天不守着你睡？”
“我让他休息去了。一路上他精神紧张，今天你在，他放心许多。”
“这个心万一放错了呢？”醉客挑剔着问。
段淮风不在意地笑笑：“不管你怀有怎样的目的，至少你不会伤我性命。”
醉客哼了一声：“活着就行了？你这志气还真不低。”
“是最起码得活着。”段淮风说道，“你每一次出现都救我于危难，我欠你的人情越来越多。”
“怎么，你怕还不起吗？”
段淮风微叹一句：“我怕我没有命还。”
“在你这年纪就整天喊死觅活，不大吉利。”
“不怕前路险阻，只怕前路无光。你不明白。”
“你不说我当然不明白。当然，说不说随你，我不在乎。”醉客卧倒在屋顶上说。
段淮风沉默片刻，说：“我姓段，段淮风，当朝太子，形同被废的无能东宫。此番要上白慕峰，是奉旨去为圆寂的惠慈上师镇灵。此行凶险，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顺利抵达白慕峰，就算去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妖魅纷乱的抢夺中活下来。这酒，敬你，若我活着，欠你的，定必肝胆相照偿还。若我死了，那欠了你的，就是欠了，这辈子也还不起了。”
段淮风又往喉中倒入一口酒，酒精的辛辣让他皱了眉，接着，他把酒樽递回给醉客。
“我还没见过抢了别人酒来敬人的。”醉客淡然一笑。
段淮风低头笑出了声：“来，我们下去找掌柜上酒，再来一斤牛肉。”
“倒也不必。衡州虽然太平，明天还是按计划早点出发。现在还不到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时候。”
段淮风看着他说：“你对我的身份……就没有什么想说吗？还是，你早就猜到了？”
“你想让我说什么？说江山说社稷？这是你第一次出宫吧？”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邺阳。”这其实没有什么分别，皇都包容市井，也不过是太元宫的延伸。
“那你就自己看。看这天下，边境战火连天，妖界肆虐，满目疮痍，看这苍生，贫富悬殊，贫者食不果腹，以至于与妖谋出路。你们皇族养在深宫，头顶是宫墙截取的一片天，能知道多少黎民疾苦。”
醉客将酒喝尽说道，他话语是数落的，可语气并不让人生厌，更像是诚挚的劝谏。
话毕，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道：“有道世事艰难，行不易，止不易，生不易，死不易。叫我程不易。”
“程不易……”段淮风喃喃念道，“确实，世间就没有什么是容易的。”
“放心吧，我不敢说你这一路会很容易，不过，我会把你安全送上白慕峰。”
“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太子？”段淮风仰头盯着他说。
程不易失笑道：“我不告诉你吧，你老想知道。我告诉你吧，你觉得我是要攀龙附凤。我就这么说吧，就你们这支官家猎妖队，我要是想入仕往上爬，方法多得是，不需要依仗一个自认为已失势的太子。”
“你知道吗？除了魏麟的口供以外，在桃花阵里，桃花妖吸我的精元之前，也说过向它泄露我身份的是我父皇，它说，皇族与白慕峰通过向妖族献祭皇族血脉，来换取两界和平。”
程不易顿了一下，显然在思考这话的真实性，然后他问道：“你相信吗？”
“你是说，可能是桃花妖在骗我？”
“你似乎很欢迎这个可能性。”
“我不知道，我不想承认父皇是要一心置我于死地。”
“那木头呢？”
“我没有告诉他这件事。他与父皇之间有事瞒着我。”
“你要是完全不审判，就认为他千辛万苦送你上白慕峰，是为了帮你那皇帝老子杀你，这对他多少有点不公平。”口头上程不易总是埋汰萧立，甚至在目睹段淮风对萧立的全盘信任时，也曾开口试探，但实际上他对萧立的为人处事却是认可的。
“没有。我愿意相信他不会害我。只是……他选择不说的话，我尊重他。原本我只是以为，我是代表皇族上白慕峰完成任务，我没有想到这里头还有那么多的内情。我总觉得，到了白慕峰以后会有事发生，大概那时候他就会愿意告诉我。”
“你可能搞错了，白慕峰不是终点，而是起点。不管让你去白慕峰的人有没有这样的主观意念，你只要顺利地去到并完成了任务，你就获得了最基本的资格。”
“什么资格？”段淮风一听站了起来。
程不易说：“与妖界对话的资格。”
“你对白慕峰很熟悉？”
“不算，与你对妖界的熟悉程度不相上下。”
段淮风回想着这一路的遭遇，说道：“从前，我对妖的认识，几乎全是来自学傅的讲学。直到两年前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妖。它们和我从小听说过的一样，凶残暴戾，杀人不眨眼，我皇姐就是死在它们手里。可这一次出宫，我见到了形形色色的妖，它们不都如我想象中那样强大。
“有一些千年修炼，心机算尽却毁于一旦；有一些很弱小，只有攀附于更强大的妖才能存活；有一些虽然强大，却也耽于风花雪月，落得个精元耗尽的下场。我还见到了比妖更可怕的人心，你以为人很脆弱，他们却也会利用妖来为自己牟利。”
“那你还怕妖吗？”
“怕。和怕人一样怕。”
程不易摇了摇头：“你应该更怕人一点才对。妖的可怕是直接的，人，可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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