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出宫
“皇兄……”一阵咳嗽声将制止的话语淹没了，后面没了声音，大概是屋里人正细声说着什么。
萧立向门前的守卫送上名牌，守卫还没来得及入内通传，二皇子段淮瑾就从屋中匆匆走了出来，他满脸怒容，与萧立打了个照面，先是脚步一顿，然后说：“这不是萧大人吗？”
萧立躬身行礼，段淮瑾脸上残留着未散尽的怒气，再糅合了惊奇与强挤出的笑，显得相当奇怪：“传言萧大人加入了墨影卫，专替朝廷在江湖上招徕猎妖将才守卫边境，行踪飘忽不定，怎么忽然又回来了呢？”
“卑职有要务在身，需回宫一趟述职，顺道来拜见太子殿下。”萧立只能这么说。
段淮瑾长叹道：“时局动荡，处处是妖魅作乱，朝中能用的猎妖师越来越少，唯望萧大人多多费心，替父皇解忧。”
萧立道：“皇恩浩荡，定必肝脑涂地以相报。”
段淮瑾眼睛往屋里一瞟：“还有太子殿下……萧大人是从朝阳宫出去的，你好好劝劝他，去向父皇认个错。你不知道……”
段淮瑾说不下去了，他举着袖子朝屋内一甩，就摇着头背着手走了。
萧立又怎么会不知道呢？他踏入门内，绕过屏风，他看到那个瘦削的少年已经在宫女的搀扶下下了床。
妃色的斗篷裹着少年弱不禁风的躯体，浑身的虚脱感没能吞噬他清秀的面容，而是增添了他身上温润如玉的气质。细腻的皮肤泛着若有若无的光晕，娇柔得让人错觉一碰即破。他的脸最是让人挪不开目光，眉眼犹如精工雕琢，尤其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像星河般璀璨。
他比别离的时候，看着更瘦弱了。
萧立迈步上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
段淮风拉了萧立一把，但没有拉动，他转而紧握着他的手，嘴角浮着笑，轻轻说道：“你回来了。”
萧立站起来，想扶段淮风坐下，后者摇了摇头，紧了下身上的披风，说：“躺一天了，我起来走走。”
萧立看了下火盆里即将燃尽的木炭，知道段淮风是为了节省木炭，才从寝宫搬到这小偏厅来住，这里挨近柴房，本是下人的住所。
他当即吩咐宫人：“你们快回寝宫收拾收拾，皇后娘娘送来了一桶木炭，先用上，等下我再着人送木炭过来，要多少有多少。”
段淮风按了按他的手背：“不必，横竖就是一张床，躺哪儿不是躺呢？”
萧立坚持道：“殿下，你是太子。我这趟去了江南，顺道搜罗了些花种，明天叫人在庭院里种上，等天气暖了，花就开了。”
两人走出偏厅，段淮风站在廊下抬头看天，喃喃道：“我要这花团锦簇有何用？过几天，又是皇姐的忌日了。你要有心，去给我弄些皇姐生前爱吃的糕点来，曹德记的桂花糕，盛隆轩的千层酥……我们偷偷出宫吃过一回，皇姐就念了一辈子。”
萧立道：“都准备好了，明天一并送来，我不会忘记的。糕点有，花也要种上。”
段淮风淡淡笑道：“可惜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萧立劝道：“殿下，我还带了些鳄鱼肉回来，对治疗咳嗽哮喘有奇效。已经着人送到太医院给王太医，他调配好药量就会送过来。殿下的病会痊愈的。”
“你实在不必费这个心。这两年什么药我没有吃过？你在外行事，在全国各地搜罗各种珍贵药材，定时派人送回宫中，王太医都依时给我服下。但我这病是不可能根治了，幸好你离开了朝阳宫，就算有朝一日我不在了，你也有个好前程。墨影卫在朝中拥有特殊的地位，你身为副统领，前途无可限量，你要好好珍惜，在外面的时候，就别浪费时间去给我找药材了，以免误了正事。”
萧立听得心里难受，说道：“殿下，卑职永远是朝阳宫的人。”
“休得胡说。”段淮风正色道，“你是墨影卫副统领，直接接受父皇管辖。朝堂臣子，只有一个主儿。”
“是。卑职谨记教诲。”萧立低声说。
段淮风望着院墙顶端涌动的云影说：“要变天了。这种天气下雨让人难受，寒冷、潮湿，含混不清。”
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下来了，空气里渗着冰凉的雨粉，段淮风感觉手脚无法舒展开来。他回到床上和衣而眠，他装作睡着了，萧立在床边坐了片刻便离去。
孩童时代，萧立是小小官奴，他和昌妍一同护着他成长。如今，角色对调，他虚为太子，连一桶木炭都得依仗萧立。他醒着，然而不愿起来，便就这么躺着，直到段兴民身边的内侍来宣皇帝口谕。
口谕很简单，只是告诉他三天后会有圣旨来宣。正常来说不需要提前告知，主要是朝阳宫过于破落，有失皇族体面了。
为了迎接这道圣旨，朝阳宫刷新了门楣的油彩，尚辛局临派了宫人修葺损坏的栏杆门铰，并把庭院清扫得一尘不染。
萧立送来了花卉盆栽，虽看着简陋，但总算有了些许生机。
段淮风在大厅里端坐着，卧榻两侧都摆放了火炉，他却还是暗暗地打着冷颤，阵阵寒意仿佛是从骨头里往外透的。
他裹紧了簇新的貂毛披风，连这身新衣，都是今早尚服局派人送来的。他穿着大了，他们不知道这两年他几乎瘦得脱了形，早就不是当初量的尺寸了。何况他尽管瘦，可是依然有长高，这使得他穿上新衣后，脚踝露了一截，肩部及衣襟则宽松得很，他束紧腰带，才让衣服不那么空空荡荡。
深宫中的人情冷暖，他算是看透了。
传旨的太监列着队由敞开的朝阳宫宫门一路直入。他看到了白发白须的大内总管韦公公走在前头，手上高举着圣旨匣。
他下跪听宣。圣旨的内容他在萧立回来的第二天便已知晓。朝阳宫重新热闹起来，宫人们进进出出，为他收拾打包行囊，光是药材就装载了足足一车。
他冷眼看着，不发一言。期间皇后来过两次，他依旧避而不见。皇后让人传话，催促他去觐见皇上，他也不为所动。
父皇果断决绝，说一不二，他既已下定决心，便不会改变圣意。再说，他先是皇帝，再是父亲，这在作出把昌妍公主送去和亲的决定时已表露无遗。
他不清楚为何皇族要去白慕峰镇灵，但是，这既然是皇族与白慕峰之间的传统，皇族需要白慕峰镇压妖界，那么白慕峰向皇族提出要求，他作为皇族的代表，他就必须去。
他不会为自己求情。
出宫也好啊。他许久没有离开过宫门了。
“皇姐，我这就带你走了。”他把昌妍的灵牌用丝帕细细裹好，亲手放入随身的一只衣箱中。
父皇曾亲口说过，如果昌妍是男子该多好。父皇是疼爱她的，她天资聪慧，学什么都特别快，有气度有胸襟，年纪轻轻就深谙处世之道。
“若为男子，必为治国良才。”父皇如是说。
可惜她生错了女儿身，命里注定，她再好，也只能成为他这个不成器的皇弟的垫脚石。
昌妍倒是从不抱怨自己的身为女子所遭受的不公，她只怨恨自己生在帝皇家。
“淮风，萧立，快来！花灯会马上要开始了！”她身着荆钗布裙，领着他们翻出宫墙去看外面的世界，一离开了太元宫，她的身子就轻盈了几分。
也曾试过被巡逻的剑客逮个正着，她马上把他从身后拉出来，往前一推：“太子殿下微服私访，体察民情，这是大内机密，谁要是传出半点风声，格杀勿论！”
纵观整个皇族，只有她敢，只有她能。段淮风想着想着，就不禁笑了出声。
昌妍仅大他半岁，但时常以长姐自居，霸道地带着他吃喝玩乐，她说他须听她的，实际上又总是宠溺着他，她会从他手中抽走书籍，告诉他死读书不如多出门走走，看看民间百态，听听民生疾苦。
她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你以后是要当皇帝的人。皇帝是什么人？就是百姓的父母，你和百姓隔着宫墙，怎么知道他们需要什么？”
初听时，他觉得那是她要出宫玩的借口，再忆时，方觉她在嬉笑中藏着大智慧。
可是皇姐，淮风无能，辜负了你的期许。唯一能做的，只有带你离开这不见天日的宫闱了。
启程的日子，是尚礼局尚书令曹之学夜观星象，精心卜算的。曹尚书主持了正和殿前的祭天仪式，段淮风离宫上白慕峰一事不得对外宣扬，因此，参加祭天仪式的只有父子两人。
段淮风跟在庚明帝段兴民身后踏上祭台上香。这是他唯一一次抬头看了父皇。
父皇正当壮年，擅骑射，身形高大，宽肩阔腰，既予人安心之感，又予人威严之意。这就是皇者的气度吧，那像他，形如蝼蚁，弱小不堪。
从祭坛下来，段兴民边走边说：“淮风，你身为太子，承此重任，事关苍生社稷，不要让朕失望。”
“儿臣明白。”
父子俩没有眼神的交汇。
皇后在祭天仪式前又差人给他口信，让他无论如何要请求父皇谅解，让父皇早日宣他回皇都侍奉膝下。在皇后看来，让他上白慕峰，是段兴民对他这两年反叛冷淡的惩罚。
可他没说什么，他不需要怜悯。
他登上车舆驶出宫门，车队驶过幽深的门洞，宫门一合上，这是另一个世界了。
段淮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趴在车窗上叫了萧立一声，他叹着笑道：“这就是昌妍渴望的味道，自由的味道。”
萧立坐在马上默然了一阵，说道：“殿下，这自由代价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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